主持人:黄春黎(本刊编辑)
讨论者:秦志希(武汉大学新闻学院教授)
夏 青(新闻学博士)
高天友(语文特级教师)
时 间:2012年03月21日
地 点:华中师范大学图书馆九楼风雅斋
主持人:在如今这样一个媒介时代,新闻阅读逐渐成为人们最主要的阅读方式,从事新闻写作的人越来越多,新闻写作的理念和技巧也越来越渗透进其它形式的写作中。《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作为获普利策奖的新闻名篇,会给我们提供什么独特的新闻信息和新闻理念?在写作表达方面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启示呢?
秦志希:很高兴中学语文课本能够收录这样一篇新闻佳作。为了参加这次座谈,我昨天又读了一遍,读的时候不禁想:如果是我们中国的记者来写这种题材,会写成什么样子?我们中国也有类似的纪念馆,像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我们的记者一般只会报道某个特定的时刻,某些特定的客人或者群众,来这里参观,举行仪式,如何愤怒、沉重、表决心之类,我们会来个“南京大屠杀纪念馆没有新闻”吗?我们会以最寻常的一天为报道对象吗?那么,这篇通讯的独特之处究竟在哪里?只是因为它揭露了纳粹的罪恶?体现了人文情怀?类似的作品数不胜数嘛。首先,作者取材的视角是如今已成参观景点的奥斯维辛没有接待什么特别人物,没有搞什么特别活动,当然,也不再像过去那样每天上演着屠杀。换言之,是“没有新闻”的普通一天。这种取材视角,非高手是绝不敢做的!这一独特视角,要突出什么?新闻报道的主体是什么?当我们写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举行活动纪念XX的时候,当我们写XX参观纪念馆的时候,我们往往突出的是活动,是参观者,而所谓纪念馆,说得难听点,不过是个道具而已。《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呢,取的是奥斯维辛最普通的一天,这个集中营,这里受难的众多灵魂才真正成为新闻报道的主体,也才真正体现出没有忘却历史!这就不是单纯的写作技巧了,而是由深沉的思索所带来的独特的观察眼光。
高天友:秦教授的眼光确实独到!这篇新闻的独特选材也证明了“文以意为先,意高则文胜”。新闻写作强调客观性,但记者要有思想,要有深刻的洞察力。普利策奖对这篇报道的授奖词是“充分地表现了一个新闻记者的使命感”——什么样的使命感呢?这就是秦老师说的,要让这个地方、这些受难者不被遗忘。
夏 青:从西方的媒介表达习惯出发,普利策奖的授奖词强调的是“突破新闻‘零度写作’原则”,融汇记者本人的强烈情感。但我认为,这种情感的融入并非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抒情和煽情。新闻报道的客观性原则是新闻的核心价值和意义所在,关键是要找到一种方法,能够将新闻客观性与记者主体的情感结合起来。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情感压倒了客观性,那它就不是一篇新闻报道而是一篇抒情散文了。罗森塔尔在这里将自己定位为一名在奥斯维辛的游客,这种身份设定,增强了作品的现场感,它给读者讲述的就不是一个纯粹客观的世界,而是一个能感受到的真实世界。我们每个人都不是生活在一个纯粹客观的世界里,而是一个能感知的世界。我们听别人的讲述,也不是听他介绍一个纯粹客观的世界。在这篇报道中,现实中明媚的阳光、随风起舞的白杨树、游戏的儿童与传闻中“人间地狱”的形容构成了对比、落差,落差是一种很好的引入方式,就是这种“在场”和“现场”冲击力吸引我们进入后续阅读。
秦志希:你说得很好!我们不能狭隘地理解新闻的客观性。客观性本身并不排斥情感,它实际上是为防止报道者的自我表现压倒报道对象的自然状态。真正的激情在报道对象那里,报道者的主观情感可能会削弱报道对象自身所包含的力量。但西方新闻报道在一段时间又走到另一个极端,即所谓“零度写作”,完全以第三者的立场冷眼旁观万千世界种种,立场中立、心态平和,貌似不偏不倚,不躁不急,心平气和,结果呢,反而很大程度丧失了新闻对读者的阅读吸引力。说到底,人究竟还是感情的动物。罗森塔尔找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营造现场效果,这种现场感既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由于东西方的文化环境、媒介表达习惯不一样,或许在西方世界这篇报道的突破意义在于客观世界融入记者情感,对于中国的学生来说,更重要的恐怕还是要学习主观情感如何化为客观表达。好像我们的学生更喜欢无来由地升华、抒情。我想,这点也是值得注意的。
高天友:是的,秦老师对我们中学语文教学的弊端看得很透彻!这篇报道中,作者写毒气室、焚尸室、死囚牢、女牢房、试验室、纪念长廊和绞刑架等,却打破常规没有再现惨况,而是重在描写参观者的感受,用“默默地”“慢了下来”“他们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浑身发抖”“惊惧万分,张大了嘴巴,他想叫,但是叫不出来”等表情动作,客观呈现参观者的复杂感情,不去刻意渲染,让场景本身说话。作者也有镜头特写,如参观执行绞刑的地下室时,一位女参观者跪下来,在自己的胸前祈祷,参观者们用目光彼此交流,然后告诉解说员,“够了”,这两个字很短,感情却极深沉。一句“在奥斯维辛,没有可以作祷告的地方”,既客观,又充满现场感,还有巨大的情感内涵。
夏 青:对现场感的传递罗森塔尔是独具匠心的。牢房、毒气室、焚尸炉、罹难者照片等参观场景一幕幕拉开后,人们的情绪从之前由阳光、白杨树和游戏的儿童所形成的温暖平和的心境,回归到曾经作为人间地狱面貌的奥斯维辛。当记忆连同想象一再被眼前的景象重现,情感的压抑接近极限,最终爆发在游客对解说员说出的那一句“够了”的请求声中,文章再次回到起初的平和论调,回到那些阳光、绿树、游戏着的儿童。不同的是,结尾处多了残余的悲伤、感慨、思考以及带着各种复杂情绪的游客和读者。这种循环往复的写作方式并不是首创,我们知道,如圆圈一般地写作,并不是为了回到原点,而是要做螺旋式上升。它寻求相同的场景、首尾呼应的方式,构建一个相似而意义迥异的空间。正是这种对体验的延续和深化,对形象的强化,让我们回味。
高天友:你说到构建意义空间,反衬、超常组合的作用也很有效。开头“从某种意义上说,在布热金卡,最可怕的事情是这里居然阳光明媚温暖,一行行白杨树婆娑起舞,在大门附近的草地上,还有儿童在追逐游戏。”这种美好、和平的景象,本该令人赏心悦目,但为什么作者觉得“最可怕”?这就是反常,它会带来极大的心理反差。读完第二节,我们才明白,原来可怕的不是景象本身,而是这种景象是出现在曾经的人间地狱布热金卡。布热金卡的历史与眼前的美景太不般配,这里“本来不该有阳光照耀,不该有光亮,不该有碧绿的草地,不该有孩子们的嬉笑”,应当“永远没有阳光、百花永远凋谢”。这就是历史和现实的超常组合,在反常与超常的组合中,现场感会增强多倍,而我们心理会莫名压抑,情感也会受到强烈震撼。
夏 青:的确!在摆脱客观报道的约束而形成的报道思想中,“用事实说话”的确是新闻报道中较为普遍且效果甚好的表现手法,新闻中记者的观点往往是杜绝直接呈露的,而是要用事实的组合、编排和叙述等技巧来加以表达。
秦志希:在技巧之外,我想谈一谈文章的立意问题。《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这个标题本身是很有吸引力的,一篇新闻作品的标题是没有新闻,就像一位卖酒的商人说我这里不卖酒一样,不禁让人产生疑问,他为何要这样讲?但如果只从“标题党”以噱头炒作的观点来看,这篇号称没有什么新闻的新闻,似乎多少对这篇新闻经典作品有些亵渎。这就涉及到新闻学中比较本源化的一个问题:什么是新闻?怎样的事实才具有新闻价值?对于这个问题,西方记者倾向于强调新闻事实的新鲜性、异常性、冲突性,那么反映在具体的新闻中呢,就是对灾难、战争、冲突性事件的过度关注。那么,中国人呢?喜欢强调大人物、大活动的新闻价值。而无论对于西方还是中国来说,《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的标题思路体现出的就是对新闻价值模式化的一种反思,它启示着我们,无论是之于新闻,还是其它形式的写作,都要尽可能拒绝作伪、夸饰、偏重、取媚,只有发乎生命真诚、融汇生命真情、传达生命真实的存在状态,才能真正体现其新闻价值、人文价值,也才能真正进入读者的心灵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