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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佚名 文选 ]   

《窦娥冤》:幻想绝不仅仅是安慰

◇ 佚名

  黄春黎(本刊编辑)
  讨论者:郑传寅(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
   陈建华(文学博士)
   朱昌元(语文特级教师)
  时 间:2011年2月6日
  地 点: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阅览室
  
   主持人:《窦娥冤》作为元杂剧奠基人关汉卿的传世之作,具有极其丰富的悲剧价值和极高的艺术成就,艺术家们曾以京剧、晋剧、越剧、昆剧、秦腔、河北梆子等八十多个剧种形式呈现于舞台,不断探索、诠释着这部凝重的古典悲剧。语文课本中节选的片段是这部戏剧的高潮,其中窦娥所发的誓愿是妇孺皆知的。不过面对着这古典戏曲文本,今天的中学生读者似乎难以激动起来。各位老师,你们能通过自己的阅读体会调动起同学们的阅读激情吗?
   郑传寅:我想并不是每位同学都能对这出戏产生激情的。要想有激情,必须有个先决条件,那就是懂得幻想、相信幻想!王国维推崇《窦娥冤》为“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宋元戏曲考》),而对关汉卿本人,王国维则称赞他为“一空依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这么高的评价,怎么来的?凭什么?我想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它写出了一个最绝望的人——窦娥,她在内心最冷的时候迸发出了最大胆的幻想,升腾出了最热烈的火焰。这样一种极端的对照,在审美上会产生很大的震撼效果,这是生命的力量,是任何黑暗的,政治的、威权的力量都无法扼杀的。戏曲和其它文学体裁不一样,它是必须要演出来的,它在舞台上将这样一种幻想幻化为现实,从而通过直观的刺激温暖着观众们灰暗的心灵,就像一首流行歌所唱的: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让爱飘进你的心海!
   朱昌元:是的,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也明确指出:“元则有悲剧在其中……其最有悲剧之性质者,则如关汉卿之《窦娥冤》,纪君祥之《赵氏孤儿》。”如何理解悲剧?千万不能简单地将其理解为受冤枉、社会政治的黑暗、贪官污吏压迫人民之类的政治辞藻,而要如郑老师所说的那样,从人性的角度、生命的角度、审美的角度来把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从这些作品中吸收不朽的养分。
   陈建华:窦娥是善的形象、弱的形象、女性形象、底层形象的集中体现,她的身上有中国传统女性的温柔、善良、孝顺、忍耐的柔性品德,也有忠诚、勇敢、正义、承担的刚性人格。从窦娥形象所处的社会背景和自然环境来看,除了官吏的腐败压迫外,还有激烈的民族矛盾、尖锐的阶级矛盾以及残酷的自然灾害、普遍的道德沦丧……是在这样的人间地狱里,窦娥的柔性品德与刚性人格才显得格外美丽、珍贵。但是这样的人格魅力究竟如何才能显现出来呢?究竟怎样才能产生动人心魄的艺术效果呢?窦娥冤死前的这段经典戏剧表现,成就了她的不朽。而核心,正是她发下的三桩誓愿。我们不妨想想,一个受冤枉的女子,就要赴死,通常的情形是怨,是恨,而且这种怨恨通常都会通过很情绪化的语言情态表现出来,比如说“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之类。但是窦娥如何?她很冷静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为什么那样冷静?痛到极致了呀!在那些冷静的要求、语言之下,又包裹了内心最热烈的诉求——这不是一颗最终将要被冰冻的心,而是一颗仍在燃烧的心!也正如郑先生所说,这是寒冰之上升腾的火焰。正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窦娥超越了社会学、历史学范畴里的女性形象,她不再仅仅是一面反映社会与时代的镜子,而成为一个一切其他类似形象都无法替代的“这一个”。
   郑传寅:坦率地说,真正的公平、正义、伦理、道德,只有在一个子虚乌有的世界中才会存在,而人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却往往是丑陋的、黑暗的、痛苦的、悲惨的,但是人们需要这样的幻想。这种写法,在中国古代文学创作中,是由来已久的,也是非常普遍的——以一个莫须有的世界,包括仙界、桃源、冥界、梦境、幻境等来与现实世界作出比照、生发,二者相互衔接、影响,进而表现人们外在的处境、矛盾与内心的情感、愿望。但是这出戏的杰出之处在于,它不是将表现的重点放在幻想的“应验”上,而是将最大的情感倾注在了幻想的提出上。幻想的应验不过是弱者对自我的安慰,而幻想的提出却是强者对生命的反抗。
   朱昌元:的确,这类文学作品,创造出了比纯现实写照更丰富的艺术效果,其艺术境界也会更高妙一些。《窦娥冤》第三折(即课文选段)中,为了丰富作品内容,抒写人物情感,增强艺术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就用到了苌弘化碧、望帝啼鹃、邹衍入狱、东海孝妇一类典故。连同窦娥发下的三桩“无头愿”——血溅白练、六月飞雪、楚旱三年,这都是为了达到一定的艺术效果而作出的非常安排。但也只有通过这些非常的艺术形式,使“理”让步于“情”,才能使极盛之“情”有极盛之“境”。因此,人血变美玉、酷暑降寒霜等典故貌似违反常理却一再演用,这正体现着一个民族的浪漫主义精神。
   陈建华:朱老师,我同意您的观点。并且,我认为,我们今天所界定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大多不是严格分明的。像《窦娥冤》便是同时兼具浪漫主义精神和现实主义精神的。但这种浪漫,不是屈原式的浪漫,也不是李白式的浪漫,它与关汉卿所处时期的特殊的文化环境是紧密相关的。从种族与文化的角度来看,元代几乎是一个灭族、灭顶的时期,然而,我们也要注意到在儒家文化衰微的同时,佛教文化却是广为流行。从窦娥的唱词来看,关汉卿对佛学的基本教义是了解的,但他似乎并不热衷于写佛教度脱,视佛教为解除人生苦难的良方,他的着力点主要还是怒目金刚式的反抗与战斗。我们看“【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关汉卿此时几乎放弃了替窦娥代言,而是把自己对不合理社会的一腔不满与愤懑合盘托出,他喊出的、哭出的是他这个人的悲怨、也是这一类人的辛酸、这一族人的苦难,乃至自古而来如有他这般遭际、情怀的文人志士、芸芸百姓求救无门的悲歌。
   郑传寅:陈建华谈的很好。关汉卿受佛教影响,却与写佛教超度的作家不同;关汉卿也是一名儒者,却也与正统的儒家知识分子不同。他曾自我表白:“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吟诗,会篆籀,会弹丝,会品竹;我也会唱鹧鸪,舞垂手;会打围,会蹴踘;会围棋,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口,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一枝花·不伏老》)如此看来,关汉卿还颇有些浪子人格!当然,这种浪子人格,在元代差不多也是一种文人时尚。从这个角度来看呢,关汉卿是通过窦娥这一形象正面肯定了传统文化中所提倡的品德与人格,如温柔、善良、孝顺、忍耐以及忠诚、勇敢、正义、承担,但他并未以卫道士的形象来力求窦娥做一个愚忠、愚孝、愚忍的弱者。不然,窦娥就没有惊天动地的反抗和感天动地的悲鸣了,或许她的结局会是像祥林嫂一样寂然死去。
   朱昌元:谈到这里,我忽然理解了郑先生谈话开始所说的那句话了:只有懂得幻想、相信幻想的人才能领略这出戏的魅力。关汉卿和《窦娥冤》都不是模式化的人和作品,其中包含了丰富的情感与独特的个性。我们不能总是用那些概括性的语言去给作品下个判断、定个义、归个类。我们通常喜欢说幻想是受压迫者的安慰。其实这句话相当的隔靴搔痒。当你真正入了戏,当你真正进入了那样的生活,当你感受到自己在生活中同样充满着不可摆脱的压抑,而绝大多数人却在选择适应、沉默、忘却的时候,你就会感到窦娥的誓愿与幻想才真正是直面现实的最大勇气,才真正是灰暗人生的最大拯救。如果有人要嘲笑这样的幻想,我真想问一句:你敢吗?
   陈建华:除了窦娥的幻想,我们更不可忘记关汉卿的幻想。正是关汉卿让窦娥质问,并使其情感激烈程度达到了让天地惊动,进而由“怕硬欺软”“不分好歹”“错堪贤愚”变成“三桩儿誓愿全灵验”,达到了足以让天地改变的程度。这似乎是在暗示:天道其实就在人的努力之中。
   郑传寅:这是一个缺乏幻想的时代,其实归根到底还是缺乏勇气的时代。幻想是需要勇气的。如果学了这篇课文,我们应该能够想一想什么是勇气,如何在充满磨难的缺失公正的现实生活中保持勇气,幻想对生活、对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同学们能够想一想这些问题,如果我们的老师能够引导同学们想一想这些问题——那么这篇选段我们就没有白学!

《窦娥冤》:幻想绝不仅仅是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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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李乙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