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理书籍时,不经意看见了横在书架最下一格的一个黑色长包,上面的灰落得细密均匀,像是下过一场尘屑之雨。周围的书一点灰也没有,放在书架底格这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的包上却有这么多的灰尘,看来,这个包躺在这里怕是有些年头了。它为什么会停在这个不便拿取的地方,是某次清理书籍时随手放的,还是……
最初看见它时我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不知是不是仰头整理书籍太久头有些发昏的缘故。愣了好一会,才渐渐明白过来。抽出包横在膝上,拉链开得吞吞吐吐,里面的几根竹笛却还是光洁如昔,往前移一下布包,光就从茶色的表面流过,直至消失于某个横在中间的笛孔。在我的手指还能在上面飞驰的时候,不知漏进了多少时光的碎屑,当我在笛孔上再度按成熟悉的手形时,那些沉没在记忆深渊中的无数片段渐渐苏醒,沿着指尖直贯脑海。
每一个打小儿学习乐器的故事都有着大同小异的开头:小小的个头拿着新鲜的玩意儿,几句不负责任的豪言壮语。父亲研究中国哲学,兴许是神往于“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意境,大概在我七岁时,从没有问过我对笛子到底有无感情,便请了音乐学院的一位笛箫专业的硕士生教我学习竹笛。开始我很喜欢,因为我很喜欢掌握一项他人难及的技能,小孩子大多可能会有这种想法,只是这种喜欢在此后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中渐渐化成了追悔。而我已不仅仅是追悔,确切地说,我在诅咒。每次放学回来完成功课之后,就是这支笛管轻松隔离了我和院里其他孩子的圈子,当他们让动画逗得忘乎一切、乐不可支的时候,我却要在阳台上反复吹那些训练技巧的练习曲。手太小了,几乎按不住练气的降调竹笛的全孔,高音短笛又练得几近断气,嘴皮磨破了无数次,手指磨出一层层薄茧,一个小时下来,手指发僵简直握不住笔。我那一手烂字多少也有它的缘故,因为字烂的原因被父亲“调教”过无数次。每当看到找排列规律的数学题时,脑中还要在乐谱和阿拉伯数字中挣扎一番。
父亲花费了不少的金钱,我在练笛子时偶尔有所抱怨或者吹得“呕哑嘲哳难为听”的时候,他就有充足的理由训斥我,乃至放任他的手掌甩在我身上。我的家教不允许我有对他的大笔付出产生逆反的想法。有时候也确实为自己的懒惰和松懈感到懊恼,也曾多次暗下决心要把笛子吹个样子出来,不负父亲的那番苦心以及他为我学笛子付出的那笔不小的开支,但如果不是因为练习笛子,繁重的课业之外的那点时间原本可以玩得开心自在。这样一来,我对学笛子的厌恶与日俱增,乃至压倒一切。尽管心里这么讨厌竹笛,有时候和同学闲谈的时候,却又有几分骄傲地宣称自己的笛子技法是如何娴熟,平静下来又对自己的虚荣感到难以言喻的羞惭。有一次练习时短笛吹不上升调,满心的焦躁有预谋似地爬满了我每一条神经,血液杂着气势磅礴的愤怒冲击着心脏,瞬间的狂暴扼杀了理智,等我回过神来,手中那支竹笛已被我摔成了两截茬口泛白的竹管。
一支竹笛少说也要四百多块,四百多块近乎是我一个学年的学费,一年的学费就这么断送在手里。我注视着它们,感觉自己象杀害了一个生命,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到死亡,一支竹笛的死亡,它再也无法吹出高洁明亮的《梅花三弄》和别绪愁怀的《阳关三叠》了。
之后的事情异常简单,因为小学升初中而减少练习,因为平常不愿练习而许诺假期练习,如此一推再推,被我咀咒的竹笛,终于在三年前被我以准备中考的充足理由锁进包里,收进了书架底格。我没有不习惯,平淡更甚从前,过着平凡下来的日常。几年下来我再也没用它吹过一支曲子,以至似乎将它彻底忘记。少时学笛的苦楚淹没了我对笛子本身之美的感受,我和笛子的故事,不属于能激励他人发奋的那一类型。虽然荒废多年,当我再次从积灰的包中拿出笛子的时候,我依然无法做到面露怀念的笑容或是发出惋惜的叹息,更不会因为荒废而心痛不已。如今再没有人逼我练笛子了,当初那些怨愤苦楚早已无声无息,我平静地打量着这几支沉静的茶色笛管时,别后重逢的笛子似乎透出一种静美。
我从包里拿起一支竹笛,手指生疏地在笛孔上交错起落,无声地吹着《姑苏行》的曲调。突然记起初中有一年的夏日外出游玩,站在黄梅芦花庵下的湖心亭中,对着苍翠四合的群山继续着每天一小时的练习。暮雨轻阴,凉风拂着縠素轻漾的湖面,胸中气息沉稳,心中意定神闲,一曲《姑苏行》跌宕在山水之间,格外清亮悠远,全没有在家中的阳台吹出的沉闷的感受。山中悄然传来掌声,环顾四周,“空山不见人,”只有掌声落落有致。我不觉暗自高兴起来,这不是以往让我痛恨的虚荣,而是简单迅捷、直击人心的快意。
我忽然觉得,在和积满灰尘的黑色长包再次相见之后,想起那里边的笛子也曾带给我一些不同寻常的快乐。它停在我手中,即使我几近忘却当时的指下是如何流出春光缱绻,也清楚地知道眠于明净清漆下的是如何一种清澈的惊艳声音,看见“一声落尽短亭花,无数行人归未得”的词句,不觉会赞叹地微笑起来,毫无杂质,只因为离别数年后无声的至美。
李秉章,华中科技大学附属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