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是女儿的世界,她们不仅有着如花似玉的貌,更有着琴棋书画的才,作者为了向读者展示她们的内在美与外在美,并区分她们的美,特选取具体的物象花卉来隐喻表达。文中许多章回、片断,作者纵情挥洒着生花妙笔,直接或间接地描绘了许许多多异彩纷呈、形神兼备的“花”,以“花”万紫千红、变幻无穷的景象,塑造女性美的形象。美,是一种抽象概念,尤其是人物的内在美,如性情、才气、气质之美等更为抽象,难以直接显现。作者为了阐释这些隐含的抽象之美,通过具体物象花卉隐喻表达,既形象又易于理解。通过本文的花卉隐喻,可以发现或联想花与人之间的外在及内在相似性,从而认知与花相对应的女子的外貌、性情、气质、才气……还可以了解汉民族对女性美的认知及审美取向。
一.认知构成相似性
(一)、视觉相似与感官相似
人们不仅能共同欣赏大部分的隐喻,也能毫不经意地正确使用它们,是因为人类的认知模式里不同的事物存在着相似性。相似性是隐喻赖以成立的基础,是隐喻的灵魂。相似性可能是客体存在的,也可能是主观感受到的。《红楼梦》的作者借助具体物象“花”向读者阐释大观园中女子的美,不仅源于花与女子视觉下的外在相似,还源于对花与人性情、气质等方面联想创造的内在相似。读者在对隐喻的解读中,能感知这一群女子的个体形象,是基于自己认识了作者选定的花与人某些相似性的联想,与作者在认知上达成共识。以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节为例,如:
(1)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签,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枝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众人都笑说:“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
(2)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花,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她,别人不配做芙蓉。”
例(1)掣签者宝钗抽的令签上是牡丹花,例(2)掣签者黛玉,抽的令签上是芙蓉花。宝钗与黛玉都是大观园中的美人儿,且芙蓉花与牡丹花都极其美丽,为何不将宝钗抽的签上安排为芙蓉花,黛玉抽的签上安排为牡丹花呢?大概是因为作者及一旁的众裙钗一致认知到牡丹花和宝钗相似,芙蓉花与黛玉相似,本人今解读这一花卉隐喻,觉得这两对花与人至少有以下几方面的相似。
宝钗与牡丹花的相似性如下:
1.外貌相似。牡丹给人的信息或感知是叶茂花盛,色艳态妍,雍容华贵,而宝钗的显著外貌特征是丰腴,此丰腴的体形曾被一丫环笑称为杨贵妃。宝钗丰腴的体形、姣美的容貌与牡丹的雍容、色艳、态妍有视觉上的相似性,故作者特意安排宝钗为牡丹花。
2.地位相似。这是主观感知到的相似性。因为牡丹雍容华贵,故人们把牡丹认知为花中之王的象征;而宝钗出生于四大名门旺族之一的薛家,位于金陵十二钗之首,特殊的地位使她拥有了金锁及与宝玉间所谓的“金玉良缘”。宝钗在这群女子中的显赫地位与牡丹花中之王的地位相似,故将两者并置在一起,创造了牡丹花与宝钗地位上的相似,不仅作者如此感知,就连一旁的裙钗们也一致认为:“你也原配牡丹花”。
3.才气相似。宝钗可谓大观园中的一位有才有德的女子,其博学多才,胸有城府,与牡丹的雍容、富足有心理感知上的相似性,这也许是作者及众裙钗所认为的或能够认同的相似性,我在解读中联想创造出的这一相似性与作者要刻画的宝钗形象是一致的。
4.性格相似。宝钗出生于名门旺族之家,封建家族的各种礼教薰陶并束缚了她,致使她循规蹈矩,她有着恰如其分的处事方式及宽阔的胸襟,作者或众人感知到宝钗的这种阔大胸襟与牡丹的雍容大度有着一定相似性,于是就联想创造出这一相似性。
花卉隐喻表达中,人物与花的配对不是随意的,而是人们在已有经验认知基础上,通过隐喻思维创造最佳相似性的结果。若将黛玉喻为“牡丹花”,就有悖于作者对人物形象的塑造。黛玉那如“美人灯”(第五十五回)、“弱柳扶风”(第三回)的体态,又怎么像花繁叶茂的牡丹呢?将黛玉喻为“芙蓉”,大观园中的女子认为除了她,别人不配作芙蓉,作者也专门留给她一支芙蓉花,也是因为他们认知到黛玉就像芙蓉花。今凭借对芙蓉花的认知解读这一花卉隐喻,认为芙蓉花与黛玉也有四点相似。
1.外形上的相似。芙蓉花(荷花)给人的视觉感知是清纯美丽,但瘦消,尤其是入秋的荷花,这与黛玉瘦弱体形、多病身体有着相似性,可以说这一相似性能够从视觉上感知到。
2.气质上的相似。汉语中“出水芙蓉”的表达透露出芙蓉花的亭亭玉立、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中通外直,洁静孤劲的韵味。而从小失去母亲没加管束条件下长大的黛玉有着天真无邪、质朴率直、高洁净雅等性情气质,为了让人们具体的感知黛玉这一性情、气质,借“芙蓉花”来认知,最恰当不过。作者将不同概念的两物并置在一起,联想创造了她们内在气质上的相似。
3.情感上的相似。芙蓉盛开于夏末秋初,夏后的芙蓉难以禁受住秋风、秋雨的摧残,常给人一种凄凉之感。而大观园中最多愁善感的女子就是黛玉,她的易愁、易感伤的形象在人们的心理感知中认为与遭受了秋风、秋雨的荷花相似,于是更增强了以“荷花”来认知黛玉的贴切性。
4.背景上的相似。芙蓉给人的信息除了有清纯之美外,还有花期短,且受秋的摧残,黛玉母亲早逝的家庭背景及寄居身份跟“芙蓉”的盛开季节有一定相似。
由上述分析可知作者用牡丹来隐示宝钗,用芙蓉来隐示黛玉,是因为作者及众裙钗一致认知到特定的花与特定的人不仅外貌相似,更有着内在美的相似。
(二).由表象到意象的认知
人们首先对某一事物的认知是基于最表象的认知,来源于对事物表层的观察。各种不同的花在人们的眼里有着不同的表象感知,诸如它们的颜色、形状、生长特点……如牡丹的花瓣肥大且厚,一朵朵的,独自开放,色泽艳丽;而桃花的花瓣小巧且薄,簇拥在一起,色泽为粉红,不及牡丹花艳丽。芙蓉花也为粉色,与荷花相比较,一朵朵单独开放,有亭亭玉立之感,故在人们最初的感知中芙蓉花颜色比牡丹清淡,花瓣不及牡丹肥厚,因此芙蓉给人单薄的感知,牡丹给人厚实之感。为了具体地阐释人的外表美这一概念,人们在隐喻思维作用下借助对具体物的表象特征来隐示,如借牡丹花的表象来隐示丰腴形体的宝钗,借芙蓉花的表象来隐示单薄瘦消的黛玉,借簇拥的桃花隐示女性红润的脸庞,如:
(3)俏丽若三春之桃……”(第六十八回)
(4)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第二十三回)
这些隐喻表达是在最初的视觉感知——表象基础上的思维结果。
人们在观察中对世间的万物有了表象的认知后,就自然在表象的基础上由形象思维向抽象思维延伸,由表象中的花想到花的意象美。如一朵艳丽的牡丹盛开于百花园中,从视觉看牡丹的花瓣肥厚,易让人联想到富足、富贵的感觉,易联想到心胸开阔或内心有城府的人,这正是作者及众裙钗认为宝钗这个极为端丽、颇有才气的大家闺秀与百花园中的牡丹有相似性的理据。又如桃花除了美的表象外,给人“轻薄”、“逐水而流”的感觉,故作者没选取它留给人们的这种意象来隐示宝钗、黛玉的性情,而隐喻被封建礼教束缚得规顺的仆人身份的袭人。又如在隐喻思维的作用下莲花的亭亭玉立之视觉感知,易让人联想到人的孤劲性格;莲花还给人出淤泥而不染,香远益清的感知,易让人联想到性格清淡、高雅洁净的人;这一花卉在人们头脑中的意象很适宜于来隐示黛玉这一女性的内在美。而菊花、梅花等花卉分别独自于瑟瑟的秋风及傲立在严冬大雪中,易产生坚韧、刚强的感觉。这两花卉的意象美很适宜于隐示王熙凤与李纨两位特殊背景下的特殊性格的女性。如:
(5)清素若九秋之菊……(第六十八回)
(6)李纨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行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第六十三回)
二.美认知与民族文化
(一)、自然之美
《红楼梦》的大观园是女子的世界,作者将它写成了花的世界,表明作者及当时人们认为像花一样的女子是最美的,即汉民族的认知取向以自然为美。选取大自然的花卉充当女性美的喻象,早在隋唐时期已自然跃出,当时的才子诗人乐用各种花朵比喻美人。如敦煌曲子词《倾杯乐》写女性“脸如花自多娇媚”,白居易的《长恨歌》写杨贵妃“梨花一枝春带雨”。到宋元时期,中国古典小说以“花”为喻象描写女性容貌更多,《清平山堂话本》中的《西湖三塔记》写一女怪“桃萼淡妆红脸”,《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写杜十娘“脸如莲萼”……可见汉民族文化中善将女性的美貌喻作花。对女性美的描述不是浮藻的装饰美,而是选择自然界中天然的杏花、桃花、梨花等来作喻象,说明人们对女性美的认知中崇尚自然之美。
(二)、柔性美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写女子的美貌所选的喻象是花。花固然美,但挺拔的松树、高耸的山也美,为何不能以这些物象来写女性美?同样是为了表示人物的美,性别不同选取的喻象截然不同,如第三回写黛玉“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而写贾雨村“剑眉星眼”,从男女喻象的不同选择可知人们对男、女美的认知标准不同,女性美的取向是有着姣花般的容貌、柔柳似的身姿,男性美的标准是有着阳刚之气。选何物象来阐释何种对象,也就表明了人们的目的、兴趣和爱好(转引周光庆、《汉语词汇研究的认知学基础》),以柔性的花来认知女性的美,表现了汉民族以柔来衡量女性的美。柔性美取向与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制度、封建文化息息相关。封建制度文化制约着女性的行为,提倡女子清守贞节,不出头露面、躲在闺阁绣楼里面,且缠着足,笑也不能露齿。自然界中粉粉的桃花、红红的樱桃、纤纤的杨柳与她们粉红的脸、小小的口、纤柔的腰就有了视觉上的相似,这些相似的发现,促使人们以这样的花或植物来阐释女性的美。
(三)、内在美
花一年四季都有,而以春天的花居多。《红楼梦》中花卉隐喻所选取的花一般是常规的春花“桃、杏、梨”,与同时期的章回小说《金瓶梅》相比较,花卉隐喻的运用同中有异。相同点是都以春天的桃、梨、杏等花的表象来隐示女性的容貌美。如吴月娘“眼同杏子”,孟玉楼“貌似梨花”,对女主角潘金莲的描写,小说第一回写她“脸衬桃花,眉弯新月”;第九回写她“脸如三月桃花”,但《金瓶梅》不乏直接以“花”来为女性命名,如庞春梅、秋菊等。《红楼梦》更有自己独到的花卉隐喻,在《红楼梦》花卉隐喻运用中,不仅打破传统花卉泛指的喻象用法,进行广泛的具体花卉喻象运用,选取的花卉喻象还有芙蓉花、菊花、梅花、牡丹、兰花、海棠花、杏花、杨花……将王熙凤隐喻为菊花,李纨隐喻为老梅,探春隐喻为杏花,湘云隐喻为海棠花,晴雯隐喻为兰花等。花卉喻象的种类不但增多,表明人们认知能力的不但提高,思维能力不断的发展,人们不仅仅认知到具体花卉表象的美,还认知到了花的内在意象之美。人们对女性美的认知更是如此,从《红楼梦》作者精心安排给每一位女子恰当的花卉喻象可知,人们对美的认知不再只满足于视觉的愉悦,而重在心灵感知。
《红楼梦》大观园中的女子美貌各异、性情不同,作者为描述她们的美,且区分她们内在气质,凭借自己的独到感知来安排纷纭各异的花卉隐喻表达。读者凭借头脑中各具体花卉的信息,搜寻及联想花与相对应的人的相似点,以花的表象及意象美来理解这群女子从外到内的气质,了解她们的命运、归宿。今解读她们的形象,虽然是一个庞大的群体,但她们迥然各异、形神兼备、生动逼真,是通过隐喻性思维将相对应的具体喻象花卉与人并置在一起感知到的。花即人、人即花,清代审美批评家诸联在《红楼梦》中评点红楼闺阁的女子时,认为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李纨如老梅、熙凤如海棠、湘云如水仙、迎春如菊、岫烟如荷、宝琴如芍药、李纹李绮如素馨、可卿如含笑、睛雯如芙蓉、袭人如桃花、尤二姐如杨花、三姐如刺桐梅等。(转引陈家生《妙笔生花花中见人》)这一系列形象化比喻式评点,不仅表明作者以花卉隐喻女子内外美的成功性,也表明汉民族对女性人物性格意蕴的审美感知,更表明了审美批评家们认同了汉民族对女性美的认知心理。
陈雪梅,语文教研员,现居湖北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