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0年第1期 ID: 156543

[ 石红许 文选 ]   

1985年的鸦鹊湖

◇ 石红许

  班车午后从县城出发,一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才像个醉汉摇摇晃晃进入我的视野,刹车后一团灰尘以硝烟弥漫的姿势包抄过来,我无法顾及干净、斯文,只有选择上车抢战有利地形,茫茫然踏上了从事教师工作的未来征程。
  已在路边站了将近一个钟头,脚酸口渴,九月的太阳虽日趋式微却依然不减秋老虎的威风,这时总算等到去鸦鹊湖的班车了,一天一趟,我是第一天去鸦鹊湖乡初级中学报到,从家里到鸦鹊湖足足有十五六里,总不能靠脚走吧,否则就得等第二天的班车,车子发动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车厢里塞满了货物,座位都派上了用场,空气中充斥着大蒜、洋葱、汗水的味道以及擤鼻涕吐口痰吆三喝四的嘈杂声。我提了一包东西,里面是床单、洗刷用品和一些书籍,腋下还夹了一卷草席,放置好,再随便占了一个座位,其实根本不是座位,就是车子驾驶位和副驾驶位中间横着的发动机铁盖上有点空位置,落满了灰尘,我用力吹了吹,挤了半边屁股坐下去。
  一路逢村遇店都有卸货的,太阳快下山了,班车才慢吞吞开到杨梅咀,也就是我所在的中学驻地。下车走到学校还要三五分钟,一路上我看到沐浴夕阳牵牛回家的农民,他们好奇地打量眉毛、头发都蒙上一层灰尘的我,我也看看他们。学校左边是一湖泊(后来才知道叫麻叶湖),在落日的余晖里静静的迎接陌生的我。我瞥了它一眼,想着今后的日子将和它朝夕相处。我还想起了诗意的句子“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猜测鸦鹊湖肯定有许多的乌鸦和喜鹊,憧憬着能过上一段闲云野鹤的日子。
  教导主任姓李,奔五十的中年人,抽着烟,有点严肃的样子,我小心地递上县教育局开具的报到证,他迅速地笑了笑接过看看又还给了我(至今我仍然保留着这张1985年波阳县教育局加盖公章的报到证),闪露出一颗深浅莫测的银色镶牙,很快又恢复严肃的模样,说学校暑假期间得到通知,要分配一名师范生来,已安排教初一数学并带班,还腾出了一间住房,交给我钥匙,把我带到房间口,李主任就回去了。空荡荡的房间接纳了我。
  正值新生注册报名日,学校还没有正式开学,学校食堂也没有开火。夜幕降临,学校瞎灯暗火的,学校只有三家人,李主任、段老师和门卫兼打铃的老胡,今晚加上我一个单身汉。学校走上正规的话,其他老师是骑自行车走教,周一来周五下午走,班主任周日傍晚到,也只有这其间才能享用柴油机发的电。李主任老婆和我同姓,仰仗这外点关系,我怯生生硬着头皮到不拘言笑的李主任家借了半截蜡烛,一只手秉烛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挡着风回房,又去倒了一杯开水,摊冷后,对着昏暗的烛光嚼饼干对付了一餐;没有自来水,我又跑到隔壁段老师家借绳子和铁桶,到坐落食堂后面的井里打水洗澡冲凉。
  简陋的房间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木架床,没有水泥地,高低不平,连办公桌都没有,书和洗刷用品先摊在地上,抹灰尘,垫床板,有点不平,我铺上带来的草席,挂上蚊帐,躺在床上,寂寞、闷热无边地蔓延开来,很快全身是汗水,一把从家里带来的麦秆编制的蒲扇是力不从心的。好不容易入睡,一阵疯狂的跑动声传来,似万马奔腾,侧耳一听,来自杉木板的吊顶,我由热汗到惊出一身冷汗。传来“吱吱吱”的叫声,生活经验告诉我,是一群老鼠在楼顶狂欢,我安慰自己,就算是为我接风洗尘吧。
  仰望窗户外稀疏的星光和深眠的村庄,我睡意全无,我知道,这样的日子仅仅是个开头,以后每每星期六、星期天都要自己解决吃饭、用水问题。当时鼻子就酸了,真想哭,但是现实不需要眼泪,三年师范,换来的就是眼前的平庸琐碎。十八岁的我注定要把青春献给这个没有梦想的叫做鸦鹊湖的地方。六十年代初围湖开垦而成的鸦鹊湖垦殖场,在我来时已经改叫做乡了,垦殖场的牌子还在,人们也习惯把乡所在地称为场部,离学校有四五里路,中间过一个叫做丁池咀的村庄。
  没有时间哭泣,我还要考虑翌日的安排,先到教导处去把课程表拿来,领教材、粉笔、备课本、三角板等,再和其他班主任一起商量学生分班的事,学校要我带一个初一班级。接下来,要抽时间去买井绳、铁桶、脸盆等。对啦,还要向校长反映一下,看能否调剂一张办公桌,哪怕破旧点。我坚信,我的梦想就酝酿在这些琐碎的事情里。
  办公桌终究没有要到,校长说先克服下,等学校条件好了,再配备,先挑两张学生课桌凑合用。
  想起周末放学了学校是没有饭吃、没有水喝的,赶在之前,我借一学生的自行车去鸦鹊湖场部买了个小小的柴灶,还有铁锅、锅铲、铝水壶等。回来的时候是傍晚,落霞洒照炊烟袅袅,时值秋季,丁池咀到杨梅咀有一段残枝败叶的荷花塘,却是不见乌鸦和喜鹊的影子,我又想鸦鹊湖南部的鄱阳湖畔一定有许许多多的野鸭子、天鹅、大雁,漫天飞舞排云上,一定壮观、激动人心。并不会因为有这些浪漫的想法,教书生活就会对我放弃冷峻,考验接踵而至。
  烧柴灶,哪里去弄柴?又是一个现实问题。我在学校寻寻觅觅,校园栽了好多泡桐树、法国梧桐,枯枝总是少数,猛然间我发现学校有一些坏了的课桌凳,缺胳臂少腿,就悄悄搬到房间里来,烧之前搭建一个支点形成悬空的斜面用力一踩就断了,那可是很好的燃料,烧起来火焰旺。第一次烧饭,在李老师老婆石师母的指导下用刨木屑助燃,柴码在上面,火柴点了一根又一根,一不小心还烫了手指,火旺起来才放油下锅,再切菜倒下去,反复翻动,最后放盐、味精,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忙得满头大汗,才烧好一个菜;再炒热头天从食堂打来的冷饭。那熏烟肆无忌惮地扩张,我是呛得直咳嗽,而且鼻涕眼水都呛出来了,眼泪最终没有流下来,自由自在的师范学校生活荡然无存。当年我烧了不少学生的课桌凳,不过大都是坏了的,接近报废。但是,我不烧,又能烧什么的呢?纵然那样,我还是落下了终身的胃病,一个人,没有规律,饱一餐饿一餐,面条、泡饭是最简易最多的周末主餐,泡饭来自周五打好食堂做的饭,吃之前加水加热。
  学校那个姓范的烧饭师傅我永远都不会原谅却也要感谢他。开学不久,我一次去食堂提水,学校是用机器抽水到一个公用大水池,水池是用水泥砌成的,我用干净铁桶先装了半桶水,后来想打点热水,就将桶里的水倒回水池。这时,范师傅走过来,当着许多学生的面大声呵斥我:“你的桶就那么干净?有没有素质,还是老师呢!”走上教师岗位后第一次面对一位比我年长的人无端训斥,一腔冤枉莫名升起,我可是干净的铁桶啊,然而,我当时没有辩驳,默默地克制自己不让泪水流出离开了食堂。回到住所,我大哭一场,不仅仅是想一洗卑微的屈辱,还有不可名状的失落。我就到校长那里诉说范大师傅欺负我,天真地希望校长能在教职员工大会上批评大师傅,终于没有等到那一刻。在物质生活还不丰裕的年代,烧饭算是个肥缺,倒进碗里的饭多饭少就在于那手腕抖动的瞬间如何发挥,这里一样有权力和人情的交易,但我要感谢这位师傅的是,让我从此变得坚强,不再轻易言泪水。
  师范毕业,学的是普师专业,教初中显然是拔高使用,当时农村缺老师,我们这些师范毕业的大都分配在乡镇初级中学教书,因此我十分珍惜能在初中任教,校长恐怖地说教得不好的将由乡教育办公室重新分到村小教学,那很没面子。教材还是我们考上师范时的教材,没有什么大的修改,当年都是以高分进入师范的,应付初中教学还是轻而易举的。教书三年自教自,在那样的环境下,我坚持认真细致备课、坚持坐班、坚持与学生同学、坚持家访或与家长交流。期末考试,我班上学生给我增光了,语文、数学平均成绩遥遥领先于其他两个班,直接后果是要求转到我班上的多起来,也遭到一些指桑骂槐的攻击。我无法回避,我懊恼,面对借题发挥,只有选择忍声吞气,依然按照我的为人处事标准每天小心翼翼在教室、宿舍、食堂三点一线重复行走。
  1986年,我带的初一(3)班获得全县文明班级荣誉称号,它微微慰藉了我落寞的心,让我那颗濒临灰暗、崩溃的心渐渐复苏、明朗。如今,辗转赣东北,岁月的浪涛冲洗不掉我对鸦鹊湖的记忆,我一直带着那张四周有些发黄的奖状,它是1985年的见证。
  
  石红许,作家,现居江西上饶。

1985年的鸦鹊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