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托马斯·曼的中篇小说代表作《死于威尼斯》是他对艺术问题的思考和总结。优美的文字和深刻的内涵让这部作品在德语文坛上占有重要地位。本文从艺术家对美的追求和作品中的神话隐喻入手,深入阐释艺术、美、死亡和理性等核心概念。
[关键词]艺术; 美;理性
提起德国著名作家托马斯·曼的成就,无疑是《布登勃洛克一家》、《魔山》等批判现实主义长篇小说最为引人注目,但他的中短篇小说,特别是早期的中篇小说也非常出色,在德语文坛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他的中短篇小说既有传统小说所具有的完整的故事性,情节人物一目了然;又汲取了现代派的一些写作技巧,如意识流、内心独白、象征和隐喻等。
《死于威尼斯》(1912)是托马斯·曼最负盛名的中篇小说之一,他本人也认为是自己的得意之作。他曾说:“《死于威尼斯》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结晶品,这是一种结构,一个形象,从许许多多的晶面上放射出光辉。它蕴含着无数隐喻;当作品成型时,连作者本人也不禁为之目眩。”本文即从艺术家对美的追求这一主题和作品中所含的神话隐喻入手,对这部作品中的艺术、美、死亡、理性等核心概念进行阐释和解读。
著名作家阿申巴赫的创作陷入瓶颈,对现状产生不满,散步时偶遇的一位旅人,激起了他去远方旅行的念头。在威尼斯偶遇波兰美少年塔齐奥后,这位“整个生涯都是有意识地、顽强地为名誉而努力攀登”的理智的作家,深深陷入了对塔齐奥的倾慕之情,不能自拔。在他心中,塔齐奥就是美的化身,就是他艺术生涯中所追求的东西。即使瘟疫肆虐,阿申巴赫也不愿离去,因为他深知,“美”就在这里,回去,只不过意味着又回到从前的旧生活当中去。最终,在看了塔齐奥最后一眼之后,阿申巴赫孤独地死在威尼斯空旷的沙滩上。
初读《威尼斯之死》,也许会认为这只是一部文字细腻优美的爱情(同性恋)小说,但是如果结合托马斯·曼本人的艺术观和人生观来进行深层次的思考,就会发现,绝非这么简单。
首先,同性之间的爱慕有时也是指一种特殊的审美体验。阿申巴赫在早年所受的古典主义教育中能找到对于自己这种热烈情感的解释。年近六旬的阿申巴赫对十四岁的塔齐奥的迷恋,要面对自己的身份地位、年龄和性别三重障碍,所以他一直只是偷偷地观察和跟踪塔齐奥。两人之间自始至终没有对话发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和冲突,有的只是目光的交流。面对塔齐奥,他“服服帖帖地拜倒在美面前”,甚至眼中一切都披上了美的面纱,原先肮脏恶臭的河水和阴郁的城市都绽放出了明丽奇妙的色彩,真实与幻觉交织在一起,云彩、霞光、海浪、薄雾中出现了丘比特、阿波罗等希腊诸神的身影。这种对美的体会和赞美,让阿申巴赫文思泉涌,产生了新的创作冲动。然而,原本处于理性禁锢之下的情感一旦蔓延起来,就失去了控制,静观的审美不知不觉间演变成了迷茫的激情。阿申巴赫后来一反常态地把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全然忘记了不久以前他还多么讨厌别人这样不得体的、庸俗可笑的装扮。在追寻美的路上,他燃尽生命的最后一息火光,以自身的死亡,佐证了叔本华浪漫主义美学的观点:爱,美与死亡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很多研究者认为阿申巴赫这个人物就是托马斯·曼本人,因为《死于威尼斯》是托马斯·曼在1911年从意大利归国之后所写,他与阿申巴赫的身份、经历有不少相似之处,文中很多细节都非常的真实生动。但是,笔者认为,这部作品是托马斯·曼在描写自己精神层面对艺术的追求和困惑,带着强烈的自我剖析的意味。一直以来,理性、秩序化的生活和创作让作家感觉到日渐远离艺术追求的初衷,也即是对美的感悟。所以他试图转向古典主义,去寻找“感官和道德之间的平衡”,希望能借此走出艺术的困境。书中引用的苏格拉底的话,也许正是说出了所有艺术家的感受:“美是感官所能承受的唯一灵性的形象,只有美是至高无上的,是艺术家毕生的追求。”
其次,书中大量的神话暗示和象征,使得作品意义蕴涵,错综复杂,艺术家的悲剧也更有代表性。最明显的,就是从题目到内容,死亡的意象无处不在。几乎可以说,死亡是贯穿这部作品的主线,故事开始于慕尼黑郊外的墓地,又以主人公的死结尾,阿申巴赫的威尼斯之旅本质上就是一次走向死亡的旅程。那个一开始就出现的陌生流浪汉,一个眼神,就使阿申巴赫滋生出旅行念头并进而改变他的生活轨迹,其实何尝不是向他发出了死亡的召唤?结合这个流浪汉的外形和他所出现的地方——墓园,以及倏忽就无影无踪的神秘,岂非正好符合赫尔墨斯的形象;那个阴森的船夫,划着“棺材一样”的贡多拉小船,载着阿申巴赫驶向死亡之地;那个奇怪的街头歌手,浑身散发着瘟疫和死亡的气息。所有这三人,都具有赫尔墨斯的基本特征,无不暗示着死神的存在,共同引领着阿申巴赫走向毁灭。同样,对于自然景色的描写,也处处显示出死亡的意味,威尼斯这样一个“很有魅力的”城市,大街小巷“充斥着恶浊的垃圾”,湖水“蒸腾着恶臭”,甚至贡多拉,也让他联想到葬礼、灵柩和悼别。直至最后全城肆虐的瘟疫,也没有让阿申巴赫感到恐惧,沉溺于美的感受中的他,宁可生命终结,也要与心中美的化身呆在一起。
另外,在神话象征方面不得不提的就是作品中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的冲突。在文化层面,酒神可以说是人的自然本性和原始生命意志的象征,体现着无穷的生命欲望和丰满、丰富而恣肆的人性。日神则象征着由人的智慧理性而生的文化和文明法则。对于人类而言,理性和文明意味着进步,同时却也牺牲了原本的自然本性。这种矛盾和悖论不仅存在于人本身,更进一步投射到文学和艺术当中。一方面,欲望升华为激情,激情升华为艺术[1],艺术是源远流长的快乐,艺术是对精神自由和解放的追求;另一方面,日神精神固然制约和压抑人的自然天性和生命欲望,但也正是理性精神对自然状态的人的抑制和牵引,才使人不断地摆脱原始野性而走向文明,才使人不耽留于简单的原欲冲动而升华到精神与灵魂的境界。[2]主人公阿申巴赫原来的生活和艺术创造都深受理性精神影响,他作品中的人物也都是拥有高度自制力、能够克服人性弱点的“英雄”。在传统理性主义旗帜下,阿申巴赫达到了他艺术创作的巅峰。可是,在功成名就的背后,他也有困惑,既有对现状的怀疑,也有对自己逐渐缺乏艺术热情的茫然。威尼斯之旅,意味着他的艺术理念告别了日神的理性精神,转而投向更为直接热烈的酒神精神的怀抱。在阿申巴赫的幻觉中反复出现的“老虎”、“原始丛林”,代表着混乱、非理性和野性的原始本能,正是酒神精神的象征。甚至现实中那场来自印度丛林席卷文明世界的瘟疫,也是怪异、狂妄的酒神精神的化身。起初,阿申巴赫对这些幻觉中的景象还有厌恶和抵制,随着他对现实中塔齐奥的爱恋越来越深,也就是说越来越丧失理性而服从于自己内心中原欲的诱惑时,终于,他在梦境中参与了一场放荡淫逸的酒神祭祀仪式,意味着他彻底放弃了自己坚守多年的文明和克制的理性,转而完全听从最原始的内心冲动和激情。但是,这样的转变并没有让阿申巴赫走出艺术和心灵的困惑。因为这种炽热激情的产生是源于现实中的审美对象——塔齐奥的存在,一旦塔齐奥离开,那么这种激情又何以为继?是回到过去理性主义的老路上去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其实,在理性和激情的冲突中,阿申巴赫早已无路可去,他无法找到两者之间的平衡,亦无法消解自身的矛盾。身体上的死亡,只是他精神世界混乱崩溃的外在后果而已。
托马斯·曼曾说过,他起意写《死在威尼斯》,是想表达“艺术家尊严的矛盾”和“文学大师悲剧式的东西”。[3]在小说中,他运用自己超高的艺术修养,从个人体验出发,通过自己所切身感受到的艺术上的审美危机,对艺术、理性和美以及艺术家的精神世界进行了细致的探索。阿申巴赫的毁灭并不仅仅是个体的失败,更暗示着整个社会精神所面临的危机。阿申巴赫所处的困境,也是所有艺术家至今仍需要面对并且努力去寻找答案的难题。
参考文献:
[1]蒋承勇:《西方文学“两希”传统的文化阐释:从古希腊到18世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2003
[2]蒋承勇:《西方文学“两希”传统的文化阐释:从古希腊到18世纪》,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北京,2003
[3]克劳斯·施略特:《托马斯·曼》,中译本,三联书店,1992
作者简介:李静岚,德语语言文学硕士,现任教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文学院研究生综合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