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莲荷是中国古代文学诗词里的一个重要意象,在宋代词作中,欧阳修、晏几道两位词人涉及莲荷意象的词作内涵丰富,深婉、隽秀的欧公多豁达、欢快的基调,凄恻、哀婉的小晏总是带有丝丝忧愁、凄凉,他们不仅基本沿袭了前代关于莲荷写作的表情达意模式,还在词作中打上了时代个人的烙印。相同意象,不同的情感,这样的抒情差异势必与北宋社会人文背景、家世、仕途、性格等因素有关。因此,本文联系上述因素,通过分析相关作品,期待以一个新的角度,对两位词人有一个更全面、深入的认识。
[关键词]莲荷意象;欧阳修;晏几道;宋词
欧阳修前期主要写缠绵悱恻的男女恋情,后期则多疏隽、明秀,“深婉”之词,表达“遣玩”、旷达的生命观念,被人们称之为“有情痴”;小晏的词作缺一份人生的豁达,却能在深沉孤独中透出无限的凄凉,且词中所渗透的对于歌女的纯情、痴情,更是历来为后人评说,黄庭坚评价他有“四痴”。词学界多评价二者的词风为:“欧词是婉雅而疏隽,偶尔触及一点淡淡轻愁”[1],“小山词多是外表秾丽,内含凄恻,而两者之间,却又能调和,确是不易达到的一种格调”[2]。
词学史上对两位“痴人”的莲荷意象词作研究对比较少有人涉及,本文在遵循北宋大的历史社会环境背景下,通过分析欧公和小晏词中的莲荷意象,以此微探欧公和小晏词风的异同,相信在对比中,能够进一步加深我们对于这两位“痴情”词人的了解。
古人云:“梅令人高,兰令人幽,菊令人野,莲令人淡……”[3]喜爱“出淤泥而不染”莲荷的文人不愿意同流合污,他们淡泊名利,憧憬远离官场尔虞我诈的淡雅生活。
沈际飞曰:“奇丽谛详,莲词允推永叔。”《全宋词》选录欧阳修的词中出现莲荷字眼的有31首,晏几道词作中出现莲荷意象的词同为31首,并不逊于欧阳修。
历代文人骚客写莲荷,必然会涉及两个大方向:咏赞莲荷高贵品质,通过赞美莲荷的高雅纯真,表明不愿与世同流合污的情感;描写采莲欢愉场景,一方面赞美采莲女容貌的美丽,抒发采莲女的甜蜜爱情,另一方面描写睹物思人,表达采莲女的相思之情。
总体来说,欧公和小晏的莲荷词还是基本沿袭了前代关于莲荷写作的表情达意模式。
《全宋词》中收录的关于欧阳修咏赞莲荷的词共6首,这个数目足以说明欧公对莲荷的喜爱程度之深。在《渔家傲》(叶重如将青玉亚)中,欧公偏爱莲荷之情溢满词作,他认为莲荷的美丽容颜实乃“天生”丽质、无可挑剔,更为可贵的是,她不仅仅有骄人的外貌,上天还将“多情丝”植入她纯洁的身体,使她拥有善感、多情、柔软的情感。这也难怪牡丹也比不上她,牡丹虽然也是富态风韵,但却多了一丝钱权的俗气;而莲荷不仅清雅天然,更显得多情脱俗。
首作《采莲曲》的是梁武帝萧衍,武帝对《江南》中借“采莲”隐喻男女情爱发生浓厚兴趣,于是将其发展为宫廷娱乐的歌舞曲,入唐以来,《采莲曲》广为流传,包括李白、王勃这样的大诗人也都有关于采莲的佳作,到了宋代,采莲曲进一步发展成为大型的宫廷歌舞曲,宋代的采莲词也在这样的大气候下如雨后春笋般相继生长。
在采莲词作方面,两位词人也都有所涉及。并且大都是按照历代的采莲词作模式创作,抒发的感情多与采莲女这一类人物相关,《全宋词》中选录了欧阳修10首采莲词,晏几道则收录了7首。
欧公和小晏虽同为宋朝词人,但对于莲荷意象的理解和借意象抒发的感情却还是有所不同,这两位词人将同一意象赋予了属于自己的感情,因而便出现了“纵有千万莲荷同娇媚,必有雅真性情异心弦”的作品。
欧公在词作中透露出的情感比小晏更显豁达、乐观,多是欢乐祥和的基调,虽然偶有愁思之情,却也是一闪而过,还未待我们细细品读,就已“拨开云雾见青天”。小晏的词作总是带有一丝丝的伤感,“古之伤心人”的忧带给读者淡淡的愁,颇有“奈何风花雪月总归逝,却也道满腔心事无人解”的无奈。
通过欧公的采莲词,我们仿佛伴随着采莲女的一颦一笑而心动。描写采莲场景时,欧公多通过采莲这一劳动,从侧面描写采莲女采莲的快乐心情,赞美采莲女容貌的美丽。晏几道虽然也有写采莲女采莲时欢笑嬉戏的场景,但颇少有词是单纯的写采莲的欢乐,多是上片写采莲之乐,下片抒心事连连,时光流逝之悲,例如 “采莲心事年年。谁管水流花谢,月明昨夜兰船”。
在写采莲女睹物思人,表达采莲女的相思、离愁之情时,欧阳修的词作“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莲子与人长厮类。无好意,年年苦在中心里”等都是抒发愁苦之情,但是欧词中采莲女的愁思、相思之情总体呈现出一种淡淡的,似乎有希望出现的绵绵相忆,这种等待虽然看起来愁杀人,可是,我们在幽幽等待的采莲女身上察觉的,是一份执着与不弃,如果说等待是一种选择,那么,采莲女似乎是甘心这种选择的,纵然是无尽的等待,如果等待是幸福的,这种带着点点幸福幽怨的相思,又何尝不是值得的呢?
若欧阳修描写的采莲女是幸福的等待着,那么,晏几道描写的采莲女则多半是遥无归期的守望,回忆往事唯有平添烦恼。晏几道《留春令》(采莲舟上)写的是秋天怀人。采莲女在采莲舟上遥思,夜晚降临后陡觉秋意甚凉,这时秋冬的花晚上正值香味浓烈之时,与情人的浅情形成鲜明的对比,更是扰人心烦。耳畔的“清歌”直教人倾醉,“恋小桥风细”,想着滴滴往事,眼泪止不住打湿了红裙,采莲女念念不忘的“南溪事”,那个他是不是还记得呢?这些我们不得而知,但是从这些碎碎的回忆中,我们唯有替采莲女感伤与不值,曾经美好的回忆已经随着负心人的离开消逝,借酒消愁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对于无情的离开,我们不需要痴痴地等待,愈回忆愈伤心。
北宋初期社会稳定,经济发达,商业繁荣,达官显贵之人多好出入青楼,宋代的歌妓舞女是词人心中无限憧憬的浪漫。“文人的多情和妓女的痴心梦想一拍即合,成了宋代一道独特的景观。”[4]因此,在欧阳修和晏几道的词作中较多的出现歌妓舞女的身影也就不足为奇了。作为宰相之家出生的晏几道,更是自小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他的词中多是下层的青楼女子,标出“莲、鸿、蘋、云”四位歌妓有名的词作有50余首,约占全部词作的1/4,更是表明他的感情真挚。相比较而言,晏几道对歌妓舞女的痴情较欧阳修更胜一筹。
欧阳修这类词人只是把歌妓这类女子当做娱乐玩赏之物,所谓的情爱缠绵也只是满足他们一时兴起的激情。
欧公的词作《系裙腰》(水轩檐幕透薰风)写的是男女的情爱,雅致的词藻,优美的意境,浪漫的气氛,整体来看,这些男女情爱的场景描写恰到好处。中后期,因仕途的升贬,人生饱经波折,其词也渐渐透露出淡泊、怀远、伤古之感,特别是在颍州期间的词作,更是寄情山水现隽秀,例如《采桑子》(荷花开后西湖好)。在《西湖念语》中,欧公这样写道“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胜有时而独往”,从这番话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欧公在几经仕途波折后,回到颍州定居,面对颍州的西湖美景,恬淡和旷达慢慢占据情感主线。
小晏少年时代目染歌词诗酒,与歌妓舞女接触机会甚多,正如《<小山集>自序》所说“始时,沈十二亷叔、陈十君宠家有莲、鸿、蘋、云,品清讴娱客”。但是,随着“君宠疾废卧家,亷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流转于人间”,小晏对于那些被人们轻薄、淡视的女子,总是抱有一份执着的纯真。
小晏词中出现“莲”这位歌女的词共有6首,《鹧鸪天》(手捻香笺忆小莲)是小晏怀念小莲而作的。在“莲、鸿、蘋、云”四位女子中,词人将“莲”放在第一位,由此可以看出词人对其的感情甚深。首句直接点名主题“忆小莲”,词人边想念着小莲,边用手捻香笺。往事历历在目,但是人却不知遗落何方,欲将万般“遗恨”让人遥寄远方,可是却没有传信的人,唯有“独卧”酩酊,与小莲在梦中相见。正如苏轼所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小晏一番苦恋也只能嵌入秦筝,至于秦筝是否懂得他的心,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通过上述简略的对比,我们浅谙欧公和小晏莲荷词作表情达意不同的一二点,他们形成这种不同的风格,与他们个人的家境仕途、性格、阅历等有关。
小晏幼年在官至宰相的父亲晏殊的庇佑下成长,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晏殊去世,晏家开始衰落 ,身为宰相之子,小晏本应该奉儒守官,力顶父业,但是,正如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所言:
晏叔原,临淄公之暮子也,……文章翰墨,自立规模……平生潜心六艺,玩思百家,持论甚高,未尝以沽世……及独嬉弄于乐府之余,而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5]
小晏虽然“潜心六艺”,“持论甚高”,但他不攀慕功名,既不愿意参加科举考试,又不想依靠权贵,如此性情,亦如他词作中的秋莲,清丽高洁品甚高,孤芳自赏苦自知,因此,词人在咏赞秋莲时,少了欧公的那份纯粹,多借咏秋莲自况,托物言情,韵味无穷。
在描写歌妓时,对于那些被人们轻薄、淡视的女子,小晏却总是抱有一份执着的纯真,在《<小山集>序》里,黄庭坚这样评价小晏:
“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新进士之语,此又一痴也;贳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父亲过世后,晏家家道中落,小晏没有委身求全,谄媚攀贵,虽然曾任颖昌府许田镇监、乾宁军通判、开封府推官等,但是也只是一些小官,他不适合官场,唯有寄情于常人不屑给予真心的歌妓舞女。我们仅通过涉及“莲”的词作,就可以真切感受小晏“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的“痴情”之心。
王国维曾说过: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6]
小晏仕途虽小有波折,但是跟欧阳修比起来仍是小巫见大巫,他不能像欧阳修、苏轼一样可以随官场的调动游山玩水,体验异地风情,阅历不广的他所写之景,往往是落英、凉月、西风、飞雁、烟雨之类常见的自然景物,唯有在闺秀中的窃窃情语因沾染纯真、善感、凄美而让人难以割舍。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7]虽然很多人评价小晏的词流于花间之风,颇有淫靡之嫌,但正是因为他坚持一种境界,不闻其他人的圆滑世故,不加酒宴上的逢场作戏,只是在心中保持那份纯真和痴情,才有得如此纯粹的词。况惠风云:“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在他那个透明、纯真的世界,他浅谈轻唱,自娱也好,怀旧也罢,只要保持那份真淳,孤独的痴迷亦能吟唱一曲低沉、凄凉、华丽的“广陵曲”。
莲荷以其高洁、“出淤泥而不染”的形象一直受到文人的亲睐,爱莲情结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道特色风景线。通过对比欧公和小晏词中的莲荷意象,我们可以以小见大,从莲荷这个小意象窥探欧阳修和晏几道人生境遇、词风的同异,从欧阳修和晏几道这两个词人窥探北宋的社会文化、生活风俗。北宋,那个歌舞升平的年代,把酒言欢,醉心粉黛,词飞闺语,她是文人墨客心驰的莲荷梦乡。
深婉、隽秀的欧公和凄恻、哀婉的小晏有幸活在宋朝,温柔乡般的菡萏给予他们写作的灵感,滋养他们淡雅、纯真的性情,留给他们可以挥霍一世的风流才华,而今,当我们闲步莲池边时,是否从那阵阵清香中嗅到一丝丝古人的深婉与纯真呢?
参考文献:
[1] 梁荣基.词学理论综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30
[2]梁荣基.词学理论综考[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34
[3]邹弢.三借庐笔谈(卷三)[M].申报馆,清光绪11年(1885)
[4]严铭.“天与多情”的爱恋,财运易散的相思——由晏几道的爱情词看北宋词人的婚外恋[J].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08(12):132
[5]黄庭坚.小山词序——黄庭坚选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371
[6]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19
[7]王国维.人间词话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8
作者简介:何斯婕(1990-),女,汉族,现为湖北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07级2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