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25年5月4日,北京的《晨报副刊》专门出版一期“五四运动纪念号”。这些纪念文章,并非如今天只一味颂赞,其中第一篇的题目,竟是《每逢五月便伤神》。梁启超也写有一文,题目是《学生的政治运动》。另有署名“唯刚”的《大学与学生》一文,因为牵及另一个名家——当时的跋涉者,所以值得略作介绍。
《大学与学生》首先谈及一种现象,即北京一些连“专门”都不称职的院校,纷纷改称“大学”。这类事,作者以为是“最觉肉麻的”,“脸皮更厚了”,并以为这是因为“在社会上无论办学人们乃至教员学生大多数为一种‘虚伪’恶魔所征服……”作者感慨:“教育就筑在这个可怕的地盘上,大家试想这是一种多么危险的事情!”
至于学生情形呢?作者引录了一节学生的文章。这节文章,记叙了学生在公交车上与一位女子同坐而产生的种种思绪:因为贫寒,导致内心自卑,压抑,以及由此而生的一种自伤,孤独……在引录文章后,“唯刚”感慨:“上面所抄的这一段文章,我是作不出来的,是我不认识的一个天才青年休芸芸君‘遥夜’中的一节。芸芸君听说是个学生,这一种学生生活,他是很曲折的深刻的传写出来,——‘遥夜’全文俱佳——实在能够动人。”至于内中透露出的情绪:“然而凄清,颓丧,无聊,失望,烦恼,这是人类什么生活呢!”“唯刚”进一步说:“我们以为现在学生们,尤其大学生,应该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即是立志要在天地间做一个人,不要随随便便混过了有用的光阴。”接下来以加重点号强调:“改良社会可先改良学校,立志做人要先立志做好学生,万事不可待诸将来,眼前一举一动,就是毕生成败的关头……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虚伪与堕落,是我们的公敌,大家非拿革命的精神硬把他打破不可!”
今天我们知道,《大学与学生》的作者“唯刚”,是有名学者,当时在北京大学兼职的林宰平。文中所引用的学生文章作者“休芸芸”,即从湘西到北京未久,正试图以自己的笔,来闯出一条生存路径的沈从文。
二
1922年,抱着“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气力……似乎应当有意思”的想法,沈从文从湘西军队,撞进了北京,“便开始进到了一个使我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初到北京的几年,沈从文是在求学,读书,学习写作中度过,可实际生活,却一直在挨饿和受冻中挣扎。为了吃饭,他差点又去当兵,去寻过在图书馆打工的营生……但或不愿意做,或不成功,终于还是忍饥受冻。直到1924年底,这个小学毕业的湘西人,才开始在《晨报》等副刊发表一些被沈从文自己后来称作“素材”的散文、诗歌等小作品,每月有个几块,十块或十多块的收入。后来《晨报》副刊由徐志摩主持,他欣赏沈从文的才华,多发他的作品,还写文字称赞他,由此,沈从文与徐志摩结下了终生友谊。在人生存最艰难的时期,雪中送炭,人往往记忆一辈子。
林宰平的这篇文章,写在徐志摩的“欣赏”之前,虽然从内容上说,是对这位作文的“学生”有所教诲的,可是,沈从文却从中听到了别样的欣赏和鼓励。林宰平的文章,沈从文是四天后才读到的。据他自己说,因为没有三分钱,无法去购一份《晨报》来读。一个朋友读到林宰平的文章,见其中引了沈从文的散文,又有评价,便专门送给沈从文看。
一读之下,沈从文感慨良多。他立即写出一信,寄到《晨报》社,请“副刊记者转唯刚先生”:“觉得自己无聊简直不是一个人,惶恐惶恐。”因为林宰平在大学任职,他笔下的学生当然就是“大学生”了。沈从文由此话发挥:“可惜我并不是个大(中也不)学生……我虽不是学生,但当先生说‘听说是个学生’时,却很自慰。想我虽不曾踹过中学大门,分不清洋鬼子字母究竟是有几多(只敢说个大概多少个吧),如今居然便有人以为我是大学生!”这当然值得沈从文“自慰”。
接下来,沈从文介绍了自己的“非学生”经历,说明自己为何没有读成书的情形,甚至写作文章,也没有多么高尚的理由:“不消说,流浪了!无聊(实在找不出聊)与闲暇,才学到写文章。想从最低的行市(文章有市价,先生大概是知道)换两顿饭吃。萎萎蕤蕤活下去再看。”对于林宰平在文章中的议论,沈从文以为有针对自己而发,所以想起而辩解几句:“若先生有命到过学堂,——以及别的命好能读书的人,当然要‘立志做人’立志‘做好学生’,掯着什么‘毕生成败关头’。我呢?堕落了!当真堕落了!然当真认到我的几个人,却不曾说过‘虚伪’。”
沈从文自然不是无志之人,可在当时情形下,远大理想云云,似乎还不好说起。针对林宰平认为自己文章中表现出来的“凄清,颓丧,无聊,失望,烦恼”情绪,他辩解道:这些“当然不是什么立志改良社会,有作有为,尊严,伟大,最高学府未来学者的应有事情。人生的苦闷,究竟是应当或否?我想把这大问题请学者们去解释。至于我这种求生不得,于生活磨石齿轮下挣扎着的人呢?除了狂歌痛哭之余,做一点梦,说几句呓语来安置自己虚空渺茫的心外,实在也找不出人类夸大美满的梦来了!”
信的结尾,沈从文对林宰平文中希望青年人应多“替社会做事业”的总体思想,作了一句从自己出发的回应:“这些是有用人做的。我却只想到写自己生命过程所走过的痕迹到纸上。”
三
从林宰平对应沈从文文章所发的议论看,针对当时的一批学生,他是抱有热望和感慨的,可他的确未能了解这位“非学生”“休芸芸”的生命境况。在沈从文致林宰平的信中,他陈述了生存无从解决,当然谈不上远大抱负,改良社会这样堂皇却遥远目标的现实。这一点,林宰平引用沈从文文章时一定不知晓。沈从文这封致“唯刚”(林宰平)先生的信,本是请《晨报·副刊》记者转交的,可编辑将其刊发了出来,时间是当年5月20日。
从林宰平引用沈从文的那节文字及后来的评论看,他虽不了解沈的生活情形,可对其表现内容的文笔,还是颇表欣赏的。称其为“天才青年”,认为“这一种学生生活,经他很曲折的深刻的传写出来,——‘遥夜’全文俱佳——实在能够感动人。”沈从文以一个小学学历的身份,领受林宰平看做“大学生”的真实评价,那心情,自然相当“自慰”。
林宰平以为作者是一位贫苦的大学生,便托人从小公寓里找来沈从文,邀来家中谈话。此后,经林宰平和梁启超的推荐,沈从文到香山慈幼院图书馆做办事员,算是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以后,林宰平还常在经济上给予帮助,致使沈从文对林宰平感激终生,他们的友谊也持续了终生。
(选自《人民政协报》2011年6月9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