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1年第7期 ID: 155842

[ 黄桂元 文选 ]   

小径

◇ 黄桂元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写过著名诗篇《未选择的路》,里面有这样的句子:“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这是尼采式的选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绝大多数人的选择,基本遵循的是快乐原则——趋利避害,天经地义。
  樊忠慰没有随波逐流,而是把自己的背影投在了一条小径上,一条野草丛生人迹罕至的寂寞小径,也是一条通向神秘梦园的蜿蜒小径。他站在小径的幽暗处喃喃自语:“不出诗人、英雄、艺术家的土地是原始部落,出了连起码的尊重都没有,是野兽之邦。”于是我们抬起头极目远望,扑入视野的是新世纪科技浪潮,是“全球化”背景中的盛世繁华,连天接地,绚烂夺目,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这些年,我没少追随滚滚红尘,一路喧哗地旅游在天南地北的许多现代化城市,触目都是高架桥,快速路,步行街,别墅群,摩天大厦,购物超市,巨型广告屏……楼群逼仄,光线晦暗,汽车拥堵,交通瘫痪,市声嘈杂,人满为患,古籍翻新,新景做旧,所有的城市大同小异,所有的时尚似曾相识,所有的欲望翩翩起舞,那些流淌着乡村往事的田野风景,日渐陌生,遥远,模糊。
  樊忠慰却仍然执迷不悟,写出一首首诗呼唤那些遥远的乡村记忆。中国人活得往往过于现实,宁肯成为物质动物,也要与无用的浪漫神性保持距离。樊忠慰在诗中一次次说“不”,即使描写日常风景,他也在强调神,而不是形。这位浪漫主义的赤子更崇尚神性,更接近精灵,更具有宗教诚意。他诗里的风景源于田野、乡间和村落,是自然的,也是人文的,有如意蕴凝重、境界深远的经典油画,“落日像一个临终的眼神/被沉默的山覆盖”。(《杂记》)日常景色则杂糅着水墨与工笔,人间烟火袅袅,“几捆干柴,半筐猪草,一把弯镰/割痛少年的夏天/没有人娶走流水/没有人嫁给青山/千年了,放牛娃竹笛横吹/暖了村姑和夜晚/大风刮过多情的山冈/狗吠瘦了红豆的家园”。(《家园》)乡村更有永远牵挂自己的母亲,“线是长长的路/从母亲额头抽出/她剪不断的游子/看见针眼里的故乡”。(《针》)另一些短句如见血的匕首,令人惊心动魄:“这无法游泳的海/只能以驼铃解渴/每一粒沙/都是渴死的水”。(《沙海》)他用奇幻诡谲的想象为大自然注入了神性的灵动,并使之生机勃勃。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俄裔美籍诗人布罗茨基谈到俄罗斯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时候,曾用过一个特有概念:“精神自治。”他的解释是,“当一个人创建了自己的世界,他便成了一个异体,将面对袭向他的多种法则:万有引力、压迫、抵制和消失。曼德尔施塔姆的世界大得足以招来这一切袭击……他的世界是高度自治的。难以被兼并。”这个事实说明,世上有一类品质卓异的诗人,天生就不隶属于任何合唱队,他的独唱声音寂寞、孤单、低沉、无人喝彩,甚至无人理睬,道理很简单,他的听众常常不是自己的同时代人。
  有太多派头很足、名头很响的诗人,都喜欢昭告于天下的芸芸众生,自己是在为“大多数人”写作,这个理由很动人,也很诱人,樊忠慰却期待属于自己的读者,是“无限的少数人”。诗永远属于小众精英,大面积的民众普及是难以想象的。俄罗斯黄金时代、白银时代的精英诗人,一向拥有“纪念碑”式的超级自信。普希金这样宣称:“我的心灵将越过我的骨灰,在庄严的七弦琴上逃过腐烂。魂在珍贵的诗歌当中。”巴拉丁斯基坚信自己:“我的一个遥远的后代,会在我的诗中发现这一存在……我将在后代中寻觅读者。”曼德尔施塔姆则把自己的诗比喻为航海者密封在漂流瓶里的一封信,虽无确切地址,却一定会遇到潜在的未来接受者。樊忠慰的信念则是,“我的写作是为了寻梦/也给绝望的疾病争光……如果我们没有后人/诗歌,你要替我活着”。(《2007.7.25》)这位中国云南盐津的后世诗人,居然可以跨越时空,无师自通,与之冥冥心会,实在令人惊叹。
  樊忠慰曾经憧憬,“让我用诗歌洗净骨头/抛下悲欢,在你的落日里长眠/永不醒来,就不再孤单”。他也确实在诗里多次表达过对死亡的敬意。在他看来,死亡仅仅意味着生命的终极年龄,而且天堂可以补偿人间的失落,不值得悲伤。他牵挂的其实是诗人如何涅槃。而我关心的是,樊忠慰的孤独背影还能在那条小径晃动多久?还是用他的诗句回答吧,”我比一棵草更低/我比我的时间更远”。
  
  (选自《散文》201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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