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人将《储说》与“连珠”联系起来,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认为《储说》是“连珠”的上源,杨慎关于“连珠之体兆于韩非”是这样说的:
《北史·李先传》魏帝召先读韩子《连珠论》二十二篇。韩子,韩非子。韩非书中有连语,先列其目,而后着其解,谓之连珠。据此则连珠之体兆于韩非,任昉《文章缘起》谓连珠始于扬雄,非也。
傅玄《连珠序》说:
所谓连珠者,兴于汉章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贤者微悟,合于古诗劝兴之义。欲使历历如贯珠,易睹而可悦,故谓之连珠也。
其后,沈约《注制旨连珠表》曰:
窃闻连珠之作,始自子云,放《易》象《论》,动模经浩。班固谓之命世,桓谭以为绝伦。连珠者,盖谓辞句连续,互相发明,若珠之结排也。
刘勰《文心雕龙·杂文》:
扬雄覃思文阁,业深综述,碎文理语,肇为“连珠”,其辞虽小,而明润矣。凡此二者,文章之枝派,暇豫之末造也。
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杜笃贾速之曹,刘珍潘韵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可谓寿陵甸甸,非复邯郸之步,里丑捧心,不关西子之「颦]矣。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岂慕朱仲四寸之玲乎!夫文小易周,思闲可瞻: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
明·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关于“连珠”的论述:
人抵连珠之文,穿贯事理,如珠在贯。其辞丽,其言约,不直指事情,必假物陈义以达其旨,有合古诗风兴之义。其体则四六对偶而有韵。
徐师曾的《文体明辨序说》“连珠”
按连珠者,假物陈义以通讽谕之词也。连之为言贯也,贯穿情理,如珠之在贯也。盖白扬雄综述碎文,肇为连珠,而班固、贾逵、傅毅之流,受诏继作,傅玄乃云兴于汉章之世,误矣。然其云:“辞丽言约,合于古诗讽兴之义”,则不易之论也。……其体展转,或二,或三,皆骈偶而有韵。
以上诸家之说,实际上谈及了两个问题:
一、连珠的源起。杨慎认为连珠创于韩非,“韩子《连珠论》二十二篇”;傅玄认为“兴于汉章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作之”;刘则认为始于西汉扬雄:“扬雄覃思文阁,肇为连珠”。
但是《韩非子》中并没有“《连珠论》二十二篇”,“韩子连珠论二十二篇”连在一起,并不能说明“连珠论”是“韩子”中的一篇。而且,连珠是颇为复杂的文体,这种文体似乎也不可能在先秦的韩非时代形成。假若在韩非时代已形成,那么在韩非之后的扬雄的连珠创作应该是很成熟了。以扬雄的《连珠》二首为例:
臣闻:明君取士,贵拔众之所遗;忠巨弄善,陋章显也。
臣闻:天下有三乐,有三忧焉。阴阳和调,生,兵戎不作,天下之乐也。圣明在上,袜不遣贤,不废格之所排。是以岩穴之士无隐,而侧四时不忒;年谷丰遂,无有夭折;灾害不罚不偏罪,君子小人,各处其位,众臣之生,兵戎不作,天下之乐也。圣明在上,禄不遣肾,罚不偏罪,君子小人,各处其位,众臣之乐也。吏不苟基,役斌不重,财力不伤,安土乐业,民之乐也;乱则反焉,故有三忧。
在现存扬雄的两首连珠中,其中一首并不能称之为连珠。这正说明了在扬雄有意识地初创连珠体的时候所表现出的不成熟性。连珠到了陆机《演连珠》时就不同了。
臣闻听极於音,不慕钧天之乐;身足於荫,不假垂天之云。是以蒲密之黎,遗时雍之世;丰沛之士,忘桓拨之君。
臣闻飞辔西顿,则离珠与蒙瞍收察;悬景东秀,则夜光与碔砆匿耀。是以才换世则俱困,功偶时而并劭。
臣闻示应於近,远有可察;托验於显,微或可包。是以寸管下傃,天地不能以气欺;尺表逆立,日月不能以形逃。
臣闻弦有常音,故曲终则改;镜无畜影,故触形则照。是以虚己应物,必究千变之容;挟情适事,不观万殊之妙。
臣闻祝敔希声,以谐金石之和;颦鼓疏击,以节繁弦之契。是以经治必宣其通,图物恒审其会。
臣闻目无常音之察,耳无照景之神。故在乎我者,不诛之於己;存乎物者,不求备於人。
臣闻放身而居,体逸则安;肆口而食,属厌则充。是以王鲔登俎,不假吞波之鱼;兰膏停室,不思衔烛之龙。
……
刘勰《文心雕龙·杂文》曰:“自连珠以下,拟者间出。杜笃贾逵之曹,刘珍潘勖之辈,欲穿明珠,多贯鱼目。……唯士衡运思,理新文敏,而裁章置句,广于旧篇。”萧统独将陆机《演连珠》五十首录入《文选》,视为该体的代表作,可见连珠到了陆机手里才算真正成熟。所以我认为连珠这种文体不可能创于韩非之手。
二、连珠文体的特征。傅玄:“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览者微悟,合于古诗讽兴之义。”刘勰:“文小易周,思闲可赡。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可称珠耳。”沈约:“辞句连续,互相发明。”徐师曾“皆骈偶而有韵”。根据以上论述,我们可以把连珠的文体特征进行概括:内容上,不直接论理说事,而是取譬设喻,言约意深;结构上,或二或三,格式固定,逻辑严密;形式上,骈偶用典,讲求文采,篇幅短小,历历贯珠,易睹可悦。
我们试将《储说》与连珠体作品进行比较,试作分析。
观听不参则诚不闻,听有门户则臣壅塞。其说在侏儒之梦见灶,哀公之称莫众而迷。故齐人见河伯,与惠子之言亡其半也。其患在竖牛之饿叔孙,而江乙之说荆俗也。嗣公欲治不知,故使有敌。是以明主推积铁之类,而察一市之患。(《内储说》上)
权势不可以借人,上失其一,臣以为百;故臣得借则力多,力多则内外为用,内外为用则人主雍:其说在老聪之言失鱼也;是以人主久语,而左右裔怀刷;其患在青幢之谏厉公,与州侯之一言,而燕人浴矢也。((内储说下》)
小信成则大信立,故明主积于信。赏罚不信,则禁令不行。说在文公之攻原,与箕郑救饿也。是以吴起须故人而食,文侯会虞人而猎。故明主信如曾子杀彘也。患在尊厉王击警鼓,与李悝谩两和也。《外储说左》上)
恃势而不恃信,故东郭牙议管仲;恃术而不恃信,故浑轩非文公。故有术之主,信赏以尽能,必罚以禁邪。虽有駮行,必得所利。简主之相阳虎,哀公问一足。(《外储说左》下)
扬雄《连珠》:
臣闻:明君取士,贵拔众之所遗;忠臣荐善,不废格之所排。是以岩穴之士无隐,而侧陋章显也。
班固《拟连珠》:
臣闻:公输爱其斧,故能妙其巧;明主贵其士,故能成其治。
臣闻:良匠度其材而成大厦,明主器其士而建功业。
臣闻:听决价而资玉者,无楚和之名;因近习而取士者,无伯王之功。故玙璠之为宝,
非胆侩之术也;伊吕之佐,非左右之旧。
臣闻:鸾凤养六翮以凌云,帝王乘英雄以济民。《易》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
臣闻:马伏皂而不用,则驽与良而为群;士齐僚而不职,则贤与愚而不分。陆机《演连珠五十首》其中的两首:
臣闻日薄星回,育天所以纪物;山盈川冲,后土所以播气.五行错而致用,四时违而成岁.是以百官悟居,以赴八音之离;明君执契,以要克谐之会。(第1首)
臣闻众臣率志,不谋其报;贞士发愤,期在明贤。是以柳庄融殡,非贪爪衍之赏;禽息碎首,岂要先茅之田。(第12首)
我们可以看到,连珠体篇幅短小,一般由六到十个单句组成,且多用四六句式;连珠常以“臣闻”、“盖闻”、“妾闻”等作为句子的起首,引出每首的具体内容,与“……故……”、“……何则……”、“……是以……”搭配使用,说明事理;用词华丽典雅,不直指事情,含蓄蕴藉,骄偶有韵。而《储说》六篇,每篇都直指国事政治,篇幅甚巨,即是最短的“经”和“说”,如《内储说上》“诡使五”,也有四段故事组成,篇幅最多的“说”如《外储说左上》“说三”有19段故事组成,韩非《储说》内容丰富详赡。这分明就是“鸿篇巨制”哪里是“小巧玲珑剔透”的“珠”?连珠体一般是“骄偶有韵”,“巧艳”,“辞丽”而“储说”诸篇是散文体,并非“四六对偶而有韵”的体式,文辞通达却与“辞丽”“巧艳”相去甚远。“储说”的“说”以叙述故事为主,“直指事情”,且谈不上含蓄蕴藉。但是也不难看出,班固等人的“连珠”,尽管省略了“其说在”“其患在”的形式结构,更加短小凝炼,但所受《储说》经文形式的影响却是不可否认的。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上》云:“韩非《储说》,比事征偶,‘连珠’之所肇也。”刘师培也说:“韩非著书,隐肇连珠之体”。尤其是陆机的“三段连珠”,其形式更是明显脱胎于《储说》。从这一点上讲,《储说》的经文实际上已涵盖了后来“连珠”体的表现形式,对于“连珠”文体体式的确立有很重要的意义。
韩贤克,哈尔滨科学技术职业学院人文科学系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