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日常生活审美化”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日常生活的每个角落都包容进去,我们看到现代人拥有了华美的房屋和悦目的装饰就以为自己找到了诗意的生活,殊不知诗意却离他们愈来愈远。“日常生活审美化”并没有为人们找到真正诗意和美的生活,感性生命个体沉入消费享乐的汪洋大海后,日渐处于一种物质奢华享受的忙碌状态,缺乏一种与自然本真亲切拥抱的精神,而日常生活潜在的乐趣和自然本真状态的本真美渐渐被遗忘和遮蔽,浮华的物质享受背后隐藏的可能是一座精神荒原。而我们向往的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审美化,日常生活精神需求的审美化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我们渴慕的应该是充满诗意、光亮和美的生活,从而实现自我超越。
一.返归自然本真的日常生活
布达佩斯学派主要代表人物A·赫勒在她的《日常生活》中是这样定义日常生活的,她认为:“如果个体要再生产出社会,他们就必须再生产出作为个体的自身。我们可以把‘日常生活’界定为那些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可见日常生活与感性个体生命的生存息息相关,具有奠基性的特点。赫勒用“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概括日常生活的本质特征,“自在”的特征就揭示其给定性和先在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自在性就是一种重复性。从积极角度看,日常生活具有原发性、始基性的特点,从消极角度看,日常生活则具有重复性、自在性的特征。
在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人们试图通过机械忙碌的生活来确证自我存在的意义,这种重复性、机械性的生活从根本上遮蔽了日常生活潜在的乐趣和自然本真的状态下生活的充盈和生命的丰满,而这种充实和丰满就是自然本真的美,就是日常生活的诗意、光亮和希望。
现代法国哲学家、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列菲伏尔强调日常生活具有着永恒的轮回性与瞬间的超越性,在列菲伏尔看来,日常生活固然有其顽固的习惯性、重复性、保守性这些普通平常的特征,但是在最平常的生活形式里,在大量的生活时刻,还潜藏着许多独特例外的瞬间,这瞬间积聚着诗意和希望。
这蕴藏着诗意和希望的瞬间是理想的日常生活,是自然本真的日常生活。在列菲伏尔看来,这样理想的日常生活的典型就是节日庆典,相比令人沮丧的现代都市,他把浪漫的眼光投向法国乡村的节日庆典,他倾心于前现代社会、法国乡村的节日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那种人与自然欢乐融融、天人合一的境界。他醉心于感性生命个体的狂欢,这种狂欢是身体、精神,自然而然、无拘无束的全心投入和解放。这是人类日常生活向自然本真状态的回归。
在中国古典哲学道家思想里面,老子将自然本真的生活状态比喻为“婴儿”或“赤子”状态,“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合德之厚,比于赤子”,这种素朴的状态就是庄子所谓“返真”的状态:顺万物之本性,畅万物之真,自然自在。庄子称赞这是最美的素朴状态:“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可见,在中国古典哲学思想里,返真的思想也闪耀着光辉。
道家倡导的随性自然、自在自得与列菲伏尔倾心的无拘无束的狂欢其实都是强调回归本真自然的状态下真性情的流露,赞美的是一种顺任自然的生活存在状态。
那到底什么是“自然本真的日常生活”?我认为“自然本真日常生活”是指以自然、本真为底色,“自然本真日常生活”既指与大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机勃勃的日常生活,也指世俗生活中不刻意追求,顺乎自然天性,不受任何外在规范羁绊的素朴生活。
二.源于诗意的艺术构建
自然本真的日常生活充满诗意和光亮,而这样自然本真的美在艺术世界里得以保存和澄明。我选择以汪曾祺、郭文斌等作家的日常生活叙事文本来追寻自然本真日常生活里的诗意和美。之所以选择他们的文学文本,是因为他们选择故乡作为文学创作的底调,这就决定了文本本身的丰富和纯净,他们比较典型地从审美的、精神的向度出发,返还了自然本真的民间生活状态,建构了一个丰沛、充盈,充满着乐音和色彩的自然本真的日常生活世界,而诗意和自然本真美就洒落在这样素朴的日常生活里。
(一)“绘画式”叙述
以郭文斌的《吉祥如意》为例,少男少女迎着端午的朝阳上山采艾草,晨雾中的山飘渺空灵,五月和六月在嬉戏追赶,乘风歌唱,等待着采摘一年的吉祥如意。与其说它是小说,还不如说它就是一幅画,一首诗,画出了日常生活中的诗意和美,写出了人生的快乐。看似简单平淡的叙述,实则是满怀诗情的在作画,在写诗,在赞叹自然本真日常生活的诗意和美好
(二)儿童视角的运用
汪曾祺、迟子建、郭文斌的小说里都运用了儿童视角,用儿童天真无邪的眼睛看到的是一个唯美、诗意、纯净、丰富的世界。郭文斌的《大年》以儿童视角切入,“明明能够感觉得到,满院的春和福像刚开的锅一样热气沸腾,像白面馒头一样在蔼蔼雾气里时隐时现。”浓得化不开的年的氛围在孩子的感受中得到完美诠释,洒落在日常生活中的美在孩童眼里展现地淋漓尽致。
(三)视角的转换
视角就是通过谁的眼睛看,我认为无论作者选择谁的眼睛看,从叙述者切换到人物,或是从人物切换到叙述者,归根结底并不意味着叙述者或者作者悄然隐退,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认为,视角的变异、视角的切换,莫不如是人物、叙述者、作者三者的视角圆融地结合,其中交融渗透着人物、叙述者、作者的对待生活的姿态和心意。
汪曾祺的一部短篇小说《戴车匠》叙写了车匠如诗如画的生活:
把茶壶带过去,放在大小车床之间的一个茶几上,小茶几连在车床上。坐到与床连在一起的高凳上,戴车匠也就与车床连在一起,是一体了。人走到工作中,是可感动的。先试试,踏两下踏板,看牛皮带活不活;迎亮看一看旋刀,装上去,敲两下;拿起一块材料,估量一下,眼睛细一细,这就起手。旋刀割削着木料,发出轻快柔驯的细细声音,狭狭长长、轻轻薄薄的木花吐出来。
这是对戴车匠日常生活状态的一段简朴的叙述,但是在这平铺直叙的展示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字里行间荡漾着浓挚的感情和源源不断的诗意。
那么这浓郁的诗意源自何处呢?
首先来自汪曾祺自然流畅的叙述,这素朴的叙述本身就充满诗意,但是汪曾祺先生能把这平淡素朴的生活叙写地如此多姿多彩,得益于他对生活的深切体验以及他对生活始终保有的一种欣喜和赏爱。
同时,这令人感动的诗意也得益于汪曾祺先生能够借助叙述技巧来实现诗意的呈现。这段文字先以外在的叙述人为叙述主体,叙述人对戴车匠的准备工作做了简要介绍,在叙述人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了戴车匠的生活,但是“人走到工作中,是可感动的”,写戴车匠踏踏板、试皮带、看旋刀的时候,叙述人的视角就转向了人物视角,或者说这里的叙述人与人物已经融合为一了。如果不是饱含着对生活的热情,不是自己用勤劳和汗水苦心经营起来的店铺,车匠铺只能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小铺,而这个小铺却是戴车匠平淡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在旁人眼里滞重重复的工作却带给戴车匠无穷的乐趣,不起眼的木花在戴车匠眼里就如含苞待放的花儿一样惹人爱怜。
三.美学启示
(一)以自然本真的思想陶养诗意的人生态度
在这个日益喧嚣浮躁的社会里,人们日渐缺乏一种与自然本真亲切拥抱的精神,返归自然本真的日常生活,有助于现代社会的人们带着恬然自适的诗意态度观赏周遭的日常生活。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有一双慧眼看世界,整个世界的动态便成为他的诗,他的图画,他的戏剧,让他的性情在其中‘怡养’。”拥有这样一双慧眼的人必定具有诗意的情怀,心里有源头活水,带着诗意宁静的心去观赏周遭的世界,从而从滞重平庸的生活进入到诗意盎然的境界。
(二)以静观的心灵体味人生意蕴
自然本真的日常生活涵养静观的心灵,静观就是无关利害,静观之心就是一颗清明之心。现代社会的人们受到各种虚假的欲望的干扰,使人变得复杂和浮躁,很少能够以静观的心去打量世界,让自己置身于与宇宙万物息息相通的境界中。
丁来先认为:“审美静观的心多一份精神的自由感,多一份生活的自然感”,带着这样的心去体味潜藏在平凡普通的日常生活中的生命意蕴。体味生命意蕴,意味着体味“亲子情、男女爱、夫妇恩、师生谊、朋友义、故园思、家园恋、山水花鸟的欣托……”。保持一颗静观的心会使我们在庸碌的日子里驻足流连,满怀深情的品味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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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朱光潜.朱光潜全集.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1997.
李春娟,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2008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