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0年第3期 ID: 156698

[ 朱亦农 文选 ]   

自救与他救

◇ 朱亦农

  在我看来,晓苏笔下的大学校园,可以用“知识分子的精神病医院”来命名,这绝非危言耸听。熟悉晓苏的人都知道,晓苏关注的知识分子几乎都是病态的。晓苏的短篇小说新作《粉丝》(原载《花城》2009年第3期,《小说选刊》2009年第8期转载,《小说月报》2009年第8期转载)就又是一个关于大学知识分子的精彩叙述,它可以看做一个关于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精神疾病治疗失败的隐喻。这个短篇除了揭露知识分子丑陋的既有主题以外,还尝试了对知识分子精神疾病治疗过程的叙述。文本详细叙述了以老韦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他救”和“自救”的失败,并以此为依托深刻地剖析了造成知识分子精神困境的原因。
  一
  整个小说围绕三个人物展开:一个是大学心理学教授老韦,一个是他的妻子——校医院的林医生,一个是乡村商人周人杰。
  作为文本叙述人出现的林医生,相对于老韦,她是“他救者”。当然,这是她作为妻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凑巧的是,这个角色和她的职业角色——校医不谋而合,两个身份的重合使得她疗救老韦的意义显得尤其重大。文本一开始也给这种行为作了仪式性的叙述:“作为老韦的妻子,我好几年前就开始为他担心了,担心他长期这样下去会陷入到一种痛苦的深渊中去。我一直都想帮助老韦改变自己,并且还想了不少办法。”这里“几年前”、“一直都想”等表示长期持续不断行为的词句,格外凸显了老韦精神症候的严重,因而也赋予了“他者救助”仪式性的意义。显然,作为叙述者的林医生,这种自我表白传达出一个强烈的意义:在她看来,老韦的精神问题非同小可(她的相关叙述是:老韦很清高,属于眼睛长在额头上的那种人。……从来就没发现他看得起谁。……他因此在生活中几乎一个朋友都没有……他自己的心理也多少有些变态了,变得越来越矜持,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冷漠),她要主动地肩负起“他者救助”的角色。但是,下文马上消解了“他者救助”的有效性和合法性。请看林医生眼中的自己:“我在学校医院口腔科工作,专门负责给人拔牙,算是一个牙医。”请注意此处的“算是”一词,它表示“大体上还过得去”。众所周知,医学要求从业人员有扎实的医学专业知识和严谨的科学态度,此处她却用一个“约等”词汇描述自己,传达出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她治病靠的不是扎实的专业医学知识,而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她只能算南郭先生一类滥竽充数的人。这样,作为“他者救助”执行者的林医生是一个庸医,对丈夫的病虽有心但却无能为力。这样,林医生的仪式性表白就失去了效能。
  其实,文本一直在重复释放着如此的信息,这从叙述者对周人杰态度的转变里看得很明显。周人杰的出场,是典型的乡下人进城的场景再现。林医生对此的态度直接由她的心理独白表现了出来:“我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他,对他一点儿也不热情,连凳子也没让他坐。”等到周人杰认亲完成以后,她的态度马上逆转:“周人杰一说到林杉姑姑,我对他的态度顿时变得和蔼了,看他的目光也一下子亲切起来。”转变的态度如此之快,简直难以置信。固然可以说这里渗透着东方儒家文化中传统大家庭的观念,但她对陌生人身份验证把关基本常识的缺失,导致片面听信周的一面之词的行为,同样说明天真到如此地步的林医生,缺乏作为一个医生基本的素质:基本的判断力。她是那种浑浑噩噩过日子的人。
  这样一个缺乏判断力的人,在生活中,她和老韦的关系怎样呢?她主动关心老韦的效果怎样呢?请注意这样的两个细节:第一个是周人杰拿着老韦出版的新书,文中叙述道“那是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我没看清书名,只见封面上有个一个怪里怪气的图案,我觉得这本书十分面熟,好像刚刚还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当然,出现这样的情况,原因有二:其一,老韦不愿和林分享,觉得自己和林在精神上没有什么可以交流的;其二,林的关心也只是世俗意义上的物质照顾,她根本想不到要去关心老韦内心深处的精神需求。第二个细节是老韦叫周人杰拿签好名的书时,他的喊声很柔和,很亲切。文中叙述者的态度是“听了一愣,简直不敢相信是从老韦的嘴里发出来的”。上面的例子无一例外地都表现了他们的隔膜,它是中国知识分子隔膜主题在当下的继续书写。然而,极富讽刺意义的是,文中叙述她和第一次见面的周人杰迅速成为熟人关系——“没过多久,我们就像是两个相识多年的人了。”
  于是,我们看到林对她要救治的对象是不了解的,她并未真正深入到对方患病的部位,即老韦的精神层面,她的努力必然是徒劳的,无效的,结果也的确如此。结尾处,她说老韦笑起来“看上去像一头鬼。”当然,这只是一个形象的比喻,然而,如果说一开始老韦在他眼中仅仅只是一个病人的话,那么,此时,老韦俨然已经由一个有病的人退化为一个“鬼”了。“鬼”的说法的出现,也暗示了林的“他救”行为的彻底失败。这是晓苏对知识分子一次莫大的讽刺。
  二
  老韦“自救”不像林的对于“他救”那样清晰可见,它是潜藏着的。老韦几个情绪的变化点可以作为找到知识分子“自救”线索的药引。
  老韦心理内核中包裹着一种建立在幻觉上“英雄意识”。他是那种被弗洛伊德称为“将所有快乐都建立在幻觉上的人”。这样的人,“他的野心却让他处在世界性事件的中心;他渴望根据自己的愿望去感觉去行动和处理事情——简而言之,他渴望成为一个英雄。”(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老韦的“英雄意识”的幻想体现在他对于自己精神产品《变态心理探微》的畸形自恋上。文本中提到“那天老韦的心情非常不错,他历时三年完成的那本《变态心理探微》出版了,刚刚收到出版社寄来的样书。因为心情好,老韦那天的话就比平时多了一些。”当然,这样的表现还算是正常的。之所以说他畸形自恋,主要是指下文中周人杰找老韦签名时老韦的表现:当周人杰还在客厅和林谈论到《变态心理探微》时,他“突然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当周人杰把书递到老韦的手边时,“他的手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周人杰说他崇拜并且是老韦的粉丝时,他“立刻激动起来,突然扩大嗓门儿说,好,这名,我给你签”。这一连串的动作和情绪的细微变化,将老韦无比激动的情绪刻画得淋漓尽致。尤其是第三个动作,可以在跟几个相似情节(表白自己是老韦的粉丝的情节)的对比中,发现它的深意。周人杰曾三次当面向老韦表明自己是老韦的粉丝。第一次,周在餐桌上向老韦表白,老韦“突然放下筷子,然后一起身就走出了餐厅”,然后还“愤愤地说,真是把人烦死了”。第二次与第一次相隔的时间很近,周的表白只是没有引来老韦难听的话而已。引起老韦激动的那次就是第三次的场景。这次和前两次唯一的不同就是多了周人杰对老韦新书的吹捧。晓苏为了持续地凸显老韦的精神自恋,特意设计了如下的情节:周人杰拿着签好名的书准备离开时,老韦把他叫回来,给他补盖了一个章。如此应接不暇的同意义情节的重叠,使得老韦精神自恋病症的程度加深了。
  实际上,精神自恋是以老韦为代表的知识分子自我疗救的重要手段,他们潜意识里面深信生活的需求能够被精神世界的满足所替代。于是,他们赖以存在的基础是所谓“高雅”的精神享受。这时,精明商人周人杰闯入他的世界就有着非同一般的象征意义。老韦对周人杰由排斥到认可的过程就是一次老韦自我疗救的隐喻。表面上,深谙人情世故的周人杰实际上只是老韦完成精神症候自我疗救的一个工具。这样就很好理解为何当周人杰的身份被识破的时候,老韦仍然能和周人杰一遍喝茶一边亲切交谈。此时,周人杰的身份换位已然不是老韦在意的事情,因为,在老韦看来,周人杰早就物化为满足他内心精神需求的符号,如同那本《变态心理探微》之于他的意义。尽管我们在整个文本中都看到一个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周人杰,甚至作家在赋予这个人物名字的时候还寄托了他对这个人物的判断(人杰等同于人精),但老韦看上他不是因为他的这点才能,而是他能够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无论是出书也好,接收周人杰的赞美也好,老韦实际上只是借他们构筑自己变态的精神巢穴,他的种种努力到头来只是将自己完全果腹在这个不透气的巢穴之中,等待窒息而亡。他接近甚至接纳的周人杰已然不是一个人了,而只是他内心中想象的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如影随形,对他这个主人在精神上的要求言听计从。这是一种深度的艺术麻醉,但是麻醉永远只是起到缓解疼痛的功能,期望用这种麻醉来达到疗救之目的只是“水中影,池中月”罢了。这个道理弗洛伊德早就指出过:“艺术在我们身上引起的温和的麻醉,可以暂时抵消加在生活需求上的压抑,但是他的力量决不能强到可以使我们忘记现实的痛苦。”因而,老韦的“自救”行为注定也是要失败的。
  事实上也是这样。表面上,老韦似乎不再清高,能够和一个俗人打成一团,但实际上,他和俗人周人杰正常沟通的实现,是他陷入一群“周人杰”的标志,这群“周人杰”没有常态的沟通欲望,他们是一群肮脏的灵魂,可惜的是,老韦自我的疗救反而使他更进一步地放弃自己的伦理坚守,深深陷入这些龌龊的影子之中,成为了一个患病程度更深的精神自恋者。
  
  朱亦农,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干部。

自救与他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