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校听推门课。虽叫“推门课”,基层教师还是能有所准备。这我也知道。基层教师的辛苦,只要从基层出来的人,都应该知道,都会深有同感。所以,我时常站在他们的角度思考问题。
但是今天,在一所生源并不太好的学校,听了两节课后,我感到忧郁,并有所感慨:一是为我们教师两年之后初三的困境,有苦说不出;二是学生精神的滞碍,导致不仅不爱学语文,而且还会蔓延其他学科,然后烦恼、痛苦起来,当没有切实途径解决,便开始自寻出路——麻醉(抽烟、喝酒、染上网瘾),寻求安慰(过早走入两人世界),结帮拉派(与帮派相系,影响社会治安)……我虽然是语文教师,但并非狭隘之辈——学生非得学好语文,不管用什么手段,也不管其他。太注重结果,忽略其中的过程,只会导致一些本性的东西丧失。学生没学好语文,又能怎么样呢?于他自己,只是一科瘸腿,也许会影响他升学、评优或什么,但如果由此能把其他学科学好,也是好事,至少不会因为我们采取非常手段,影响其学习的兴趣与欲望。再说,世上没有学好语文的人多得很。况且,现在人们惯常认为学得“好”的标准早就偏离了原始本来的规则——考试分数高就成。没学好语文,不会造成什么决定性影响。孩子照样成长,日子照样过。我们不能因为自己的喜好,或者自己的职业,上级领导以此与奖金、升职挂钩的职业,而放弃孩子对生活的美好期盼和未来的发展。他们的日子还长,而我们已走了一半。
对于习作得分,或者得高分,相信只要是语文教师,参加过大型考试阅卷的,都应该清楚。是的,我们并不否认自己对学生得到好成绩、高分的渴望。这是对自己一段时间教学成果的一种检验。谁不希望得到肯定,得到某些领导认为唯一代表工作业绩的赏识?这不是赤裸裸,是现实,是我们心态的真实反映。即使现在,我写着这篇文章,腹诽着这些话,也不会假惺惺地表白自己没有这种想法。我不喜欢虚伪,所以鄙夷王莽之徒。但是不能因为希望学生得高分就一味要求甚至强求学生必须按照自己喜好或者评判者的道德观念为文。套用五四时期的儿童观念——“儿童是人,儿童是儿童”,我们也可以说“学生是人,学生是学生”。他们是人,不是随意呵斥的物品或牲畜,需要尊重,平等相待;同时,他们还是学生,生理、心理,生活能力、认识能力等方面还很幼稚,不能用成人的标准去苛求。他们有个成长的过程,即使伟人马克思、恩格斯,毛泽东、周恩来亦是如此。
我们当然希望学生能对生活积极乐观,向上,从文字中反映出来也是健健康康、喜气洋洋。可是,生活不仅是好的,美的,善的,同样也有假丑恶。况且,从“好”的标准来说,只要稍微了解历史,能知道些世界形势的人就会清楚凡事不能绝对,好坏也没有绝对的界限,而且这两者之间还能相互转化。时移位移,历史终究会还原些初始被蒙蔽的东西。如果学生作文内容倾向写不好的,措辞比如“胆小”“马虎、粗心”“被批评”“惹事”“笨”“丑”“坏”“爱打架”“咬人”“欺负别人”“老被请家长”……可能,我们纯洁美好的语文老师的确不喜欢看到这样的字眼,这样的作文也得不到好分数。的确如此,倘若从受众心理考虑。我承认。但如果学生的确认为自己上中学后变成这样了呢?!这是他(她)对自己的一个认识,一种思考,很真实。反映的是他(她)观察视角的变化,心理的承载能力:发现现实社会并非想象的美好,发现自己有很多缺点,甚至越来越忧郁、担心……比如其中几段:
我自己也发现我变了。变坏了,变笨了,变丑了。
我变坏了。见到亲人、朋友,不叫他们,也不跟他们说话。我原来见到谁都叫,大人总说我有礼貌,可现在,没有人愿意和我玩,都说我越大越坏,越没礼貌。
我变笨了。小学时,李老师每次有难题,都让我来回答,可现在不说难题就是简单的题我也不会做,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变丑了。每当我看见小学时的照片就觉得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原来是那么可爱,可现在长满了小痘痘,难看极了,妈妈也总说我变丑了,我伤心极了。
我真的变了吗?是的,我变了,可别人都是变得越来越好,而我呢……
多可爱的孩子!写出了自己青春期成长的迷惘、彷徨与感伤,尤其是心情的起起落落,有些散文意味。但老师认为,这文章一是没有具体的事情,不属于记叙文;二是写变坏,没有写变好,所以40分满分的作文只能给28分(这是我事后专门问了的,课堂上两位老师只是让学生找出该文的缺点,让学生打分,没说老师判的分。说出这个分数兴许还照顾到我的问询)。两个班的学生,在老师的引导下,纷纷亮出自己的分数:20、21、24、26。只不过,另一个班在老师的引导下还找了一下该文的优点。
从实在角度来说,这篇文章抒情性强,如果单从必须叙述一个完整的事的标准来看,的确不符合本次作文的标准。但月考作文没有此项要求,只是说写成“记叙文”,而“记叙文”是需要有六要素,需要一个完整事情的。的确如此,这是基本要求,对于初中学生来说,尤其是初一学生。问题是这个学生的作文已经越过了这个基本的阶段,虽然语言上还有些毛病,没有多少文采,但那种情绪的曲折徜徉却是具备了散文的特点——散文也可以说是广义记叙文的一种,只不过前者突出文学性,材料叙述的散漫,后者则强调表达方式,就像我们有时也说小说属于记叙文的一种。为什么为了我们某个低层次的训练目的用分数的形式惩罚写作能力已经开始向高层次发展的学生呢?目的只是让他听话,亦步亦趋,于是不顾能力层级,要求学生返回低层次的写作能力、简单的叙事方式?
从积极向上、健康角度来说,学生也没有错。这的确是他成长过程中对于刚升入初中生理、心理变化观察、思考之后的沉淀,也用了许多非直接表达乐观、阳光心态的词语。但你仔细看呀,孩子多好,对自己甚于家长、老师对之要求。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个完美主义者,连正常生理现象“小痘痘”也不放过。但我们还能看到,孩子多在乎家长、老师、朋友及周围人对自己的评价!那些人在他的心中甚于自己的地位,是个“无我”的人。表现一个人的心理或心情,最基准的是真实。当我们的学生明知道会遭到教师呵责,却仍然坚持写出这些老师认为不太积极向上的事情或言语时,我想,这学生就不仅具有真的品质,同时也有着一种勇敢和坚持。他不虚伪,不是为了博取高分、老师和家长的夸奖而扭曲自己流诸笔端的文字。
我们为什么不能夸奖学生,当现实的真越来越少,越来越珍贵时?!就像安徒生在其著名童话《皇帝的新装》里隐含的那样,那个孩子的言语之所以被大人流传,至少大人们认为多数孩子具有真的品质,如果世上还有真的话。安徒生在这个童话描画了一个充满虚伪、欺骗没有丝毫真、善,更谈不上美的成人世界,实际上蕴含了他对成人世界的失望,对人生成长意义的强烈质疑。如果能够退一步说,倘若孩子写的作文满篇写着不好的充斥着失败、自卑与挫折的情绪时,老师第一个要想到的不该是因为没有写“积极乐观的东西”而从分数上降级惩罚,再三强调或者要求学生必须写好的、阳光的,而是应该下意识明白:这是孩子真实的思想反映,是深陷现实困惑的孩子在向我们呼救!
我们让学生写作文,其目的应该不仅是考试要考吧!应该还有其他的意图吧?!哪怕为了三年后的考试,为了所教的班级能得到好成绩,为了得到领导的夸奖、同事的羡慕,我们也不能阻断学生的笔触:这不能写,那也不能写,什么能写?!既然弄不清楚,为了分数,只好背几篇作文,在考场上生搬硬套,或者穿靴带帽。也难怪我们许多家长或者领导认为作文不好弄,也不好补,到时准备几篇文章,稍微变化一下就行了。人生是一个漫长的旅途,“生活对任何人来说都并非易事”,连两次获得诺贝尔奖的居里夫人也如此感叹。作文和学习一样只是一个手段或工具,哪怕只是通过文字疏通学生自己心里的抑郁和烦闷呢?!至少这是一个宣泄的途径。我个人以为,只要是真实情感反映,只要不违背法律,就应该允许学生写;然后在此基础上引导学生用修辞、写法,或者通过详略安排、结构调整、语言表述方式的变化,将自己的文章写得生动形象,或者更感染人。从习作训练角度来说,这就进了一层。如果在这基础上还努力引导学生关注作文的影响力,启发他对文字的社会责任感、道德感的认识,咱们的“积极乐观向上的东西”就会赢得他的共鸣,就会在他的或汪洋恣肆或深情款款或浅唱低回中,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对社会、人生的认识,就不会弥漫一片自卑、挫折与失败的感慨!
其实,学生是个弱势群体,至少从他们的文字能看出来。随着年岁的长大,或许“早熟”的学生能比一般的孩子早一些明白投上所好所具有的强大竞争力,然后迅速世俗化。我不能说这“不好”。但我们成年人也知道,过早地屈从于世俗、现实,从纯真世界跳入社会这个大染缸,并非就是孩子的幸事。
曾志红,北京崇文区教育研修学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