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1975年,我在太原五中的高中生活进入了最后一个学期。开学不久,我们班就倾巢而动奔杜家山而去。杜家山是山西省榆次市郊区的一个小山村,当时住着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蔡立坚,她是从北京到杜家山插队落户的知青。由于她坚定地表示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还受到过周总理的接见呢!
第一天
那是3月的一个晴朗的上午,全班同学在班主任任永冀老师的带领下坐车来到杜家山。当车停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时,蔡立坚已经在等着我们了。记忆中的她特别朴实,黑红的脸膛,朴素的衣着,不说的话都难以看出她是个知青。很快,我们十几个女同学被分到一个大窑洞住宿。收拾完行李,我信步走出窑洞想四下里看看,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歌声“……现在二十多岁的青年,再过二三十年是四五十岁的人。……”嗯?居然有这样的歌!我马上对这首歌发生了兴趣。寻声找去,只见一个男知青正在房顶上一边干活一边唱着:“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你唱的什么歌呀?”我扬头问道,“是毛主席语录歌”,他从房顶上看了我一眼居高临下地答道。就这样,我们一个房上一个地下地攀谈起来。他告诉我是他们太钢知青找人为这段毛主席语录谱的曲,他们太钢知青都很喜欢这首歌,还炫耀地问“好听吧?”“教教我吧?”我也不失时机地恳求道。“有志气、有抱负的中国青年,”他前面唱,我后面跟……当老师招呼我们集合开饭时,我已经会唱这首歌了。一晃,33年过去了,我们也真的由二十多岁的青年,变成了四五十岁的人,但我至今仍能记得那天晚上蔡立坚对我们说的话,仍能一字不差地把那天学会的这首歌唱出来:“今后的几十年,对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是多么宝贵而重要的时间啊!现在二十多岁的青年,再过二三十年,是四五十岁的人。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变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自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重而道远!有志气、有抱负的中国青年,一定要为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而奋斗终身!为了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我们这一代要下决心,一辈子艰苦奋斗!”多少年来,每当唱起这首歌,我都会热血沸腾,一种神圣的使命感和责任感由然而生。今后的几十年,对祖国的前途和人类的命运,仍然是十分宝贵而重要的时间啊!帝国主义的亡我之心从未死过,对我国的分化、西化行动也从未停止过,我们的国家还不够强大,建设和谐社会、和谐世界,中国青年肩上的担子还是很重,要走的路还是很长。所以,我希望全中国的青年都来传唱这首歌,并世世代代传唱下去。
开荒
在杜家山,我们劳动的主要内容是开荒。每天上工时,我们先沿着羊肠小道走到沟底,然后再绕着山腰往上走,往往要翻过好几座山才能到达劳动地点。路上走着就有同学唱起歌来:“青青高山都是崖,身背背篓上山来。不怕狂风吹,不怕烈日晒,脚踩羊肠路,胸怀全四海……” 来到地头,同学们一字儿排开,把镢头高高举起,再用力刨下去,此起彼伏,煞是好看。第一天就有不少同学的手起了泡。一开始我还没太在意,看着手上的泡甚至觉得挺新奇挺有趣,等泡被磨破后,滋味就不好受了,火辣辣地疼。于是,我用手绢把手包起来,但作用不大。后来我找了个窍门,就是先把镢头高高举起来,然后狠狠地往下刨,当镢头进入地面的一刹那,突然把手松开,这样镢头还能借着惯性掘进地里,而手却免去了与镢把儿剧烈磨擦的那一下。再后来,手疼的不能握镢把儿了,我就改用五个手指头捏着镢把儿,再用胳膊和胳肢窝夹住镢柄,然后屈起腿,用膝盖和大腿往上顶,去帮助手和胳膊举起镢头,继续刨。到这时,每刨一下,都得把全身的劲儿使出来,几下儿下来就是一身汗,衬衣衬裤都湿了。休息时,山风一吹,透心儿凉,赶紧起身再干,就又暖和了。收工时,我们每人扛一枝用来烧火做饭的大圪针子(干树枝),迎着夕阳,鱼贯而行。天一点一点地暗下去,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有时甚至会把肩上的柴枝吹得偏向一方,人没有力量控制,也只好与风挣扎着偏着身子往前走。这时就没人唱歌了,谁也看不清谁,只听得见彼此粗重的呼吸声。翻看当时的日记发现,3月23号那天我还写了一首蹩脚诗,现抄录下来,引以为证:
开荒,
有生以来头一遭。
银锄发到手,
打心眼儿里头往外乐。
战斗!
排起队伍上山岗,
歌声伴着云飞扬。
三十六把镢头齐挥舞,
豪情壮志胸中装。
心声:
贫下中农前面站,
知青榜样在身旁。
红卫兵小将有志气,
定叫荒山变模样!
那时的我们,真个是有志气、有抱负的青年!不知现在的人相不相信,在我劳动时真的会想我是在建设社会主义祖国,是在与帝国主义战斗,从而内心里充满了神圣感和自豪感!豪情满怀、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这些词绝对是对我们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
生活
现在回想起来,在杜家山的生活还是相当艰苦的,可当时我们却并不怎么觉得。
单说水吧。有一天,我们上工经过沟底时看到了村民取水。原来在这条山沟最低处有个小水坑,里面有浅浅一汪水,村民用瓢舀一下,只能舀出半瓢来。舀几下后就得等,不知得等多久才能再舀。坑边排着几只桶,不知得等多久才能舀满一桶。后来得知,为了解决用水问题,老师专门选派一名体格健壮又很有耐力的男同学,每天翻山越岭到10里以外的一个地方挑水。就这也只能保证我们吃饭。偶尔在劳动间隙能喝上点水,那已经是很侈奢了。至于洗脸、刷牙什么的,我们根本想也不想。有一天轮到我帮厨,活儿到简单——专管烧火。现在回忆起来,别的我都忘记了,所能记起来的就是从滚滚浓烟之中逃出来后,涕泪交加,掏出满是汗渍、血渍和黄土的、找不着一处干净地方的手绢擦一擦,喘口气,再钻进去;一会儿,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窜出来,擦完后,再钻进去……到了,也没能把手绢洗一洗。晚上睡觉特别省事,没水当然哪儿也不用洗,直接钻被窝。所以,我现在百思不得其解我们是怎么过来的。想想看,在杜家山十来天的日子里,我们几乎没洗过脸刷过牙,更别说洗脚了。而当时我们最大的19岁,最小的17岁,正是爱美的年纪,居然十多天不洗脸!搁现在的女孩身上,不知怎么要死要活呢!可我们,没事儿人一样,照样欢歌笑语,照样活蹦乱跳!劳动之余,我们还和蔡立坚座谈,聆听她的教诲;和太钢的知青开联欢会,专门为大家挑水的程林生同学朗诵了他创作的诗歌:“肩挑水担爬大山,汗水浸透几层衫……”——我们那个时代是个以不怕苦、不怕累为荣的时代,一个以怕苦怕累为耻的时代。
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上工,我们没有爬山,三绕两绕,竟走进一条山沟里。当时,头顶是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身旁是尚未化尽的积雪,洁白如云;脚下是汩汩流淌的小溪,清澈见底。溪边是大片茂密的沙棘林,金灿灿的累累果实鲜艳夺目。在一片惊喜的欢呼声中,已多日未与水亲近过的同学们叫着喊着冲向小溪:调皮的同学就手撩起水打起了水仗;爱干净的同学则由手到脸再到脚,有条不紊、仔仔细细、彻彻底底地清洗起来;嘴馋的同学早钻到沙棘林里吃“醋溜溜”去了。我是赶紧把我那块脏得看不出本色、又绉又倔的手绢掏出来洗了个痛快。正当我举着恢复了原色的素白底子、青绿色花边的手绢对着太阳欣赏时,一位热心的女同学递过来一枝“醋溜溜”(学名沙棘)。我因为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更没吃过,所以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一口下去,酸得灵魂“嗖”一声出了壳,眼睛、鼻子、嘴和腮帮子上的肉全都僵在了一起,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吃得多了才知道,那种纯黄色的沙棘最酸,一点儿甜味都没,能把人酸死;那种桔红色的沙刺酸中带甜,甜中带酸,酸甜酸甜的,非常好吃。这时,几乎每个同学手里都已拿上了三五枝“醋溜溜”。张眼望去,除了呲牙咧嘴的,就是哈哈大笑的,除了跑着躲的,就是奔着追的……那天,满满一沟的欢声笑语,直向天际飞去——那时的我们热爱生活,单纯而快乐。
尾声
回家的日子到了。早上起床后,十几个女同学自动结成几个小组各自为战捆绑行李。先铺好塑料布,再依次放好褥子、被子,然后包得严严实实。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是捆扎。为了捆得结实些,几个女同学压的压,拽的拽,拉的拉;跪着的,趴着的,仰着的,滚成一团。不一会儿就收拾停当了。
那天,与可敬的蔡立坚大姐告别后,我们各自背着背包,徒步从杜家山走回太原市,历时5小时。
田艳红,武警太原指挥学院教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