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术界,有些学科往往容易被人忽视而称之为小学科,但小学科也往往能做成大学问,造就大学者。在民间文艺学园地里辛勤耕耘了半个多世纪的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刘守华先生就是这样。
刘守华,1935年出生于湖北省沔阳县(今仙桃市)一个乡绅家庭,教私塾的父亲刘承烈先后担任过崇阳县代理县长和沔阳县参议员。家庭的教育、丰富的藏书和洞庭湖滨众多的民间文艺,培育和熏陶了幼小的刘守华,“我最喜爱的一项活动是听老人们讲故事,当地叫讲‘古话’。特别是其中的神奇幻想故事,更有着令人着迷的魅力”。1950年,15岁的刘守华到洪湖师范学校就读,他利用业余时间拜渔民为师,开始搜集整理洪湖红色歌谣并在报刊上发表。1953年,他被选送到华中师范学院中文系学习。桂子山那幽雅的学习环境、良好的学习氛围和全社会向科学进军的热潮,激励着他迈入民间文艺学的研究领域,《谈民间讽刺故事》、《慎重地对待民间故事的整理编写工作》等文章在报刊上相继发表,引起了学界的关注。1957年,大学毕业的刘守华留校担任民间文学专业教师,开始了他孜孜以求的学术生涯。文革期间,他被调至湖北省中小学教学教材研究室担任中学语文组长,其间,由他主持编写的《语文基础知识》一书,虽不是他梦寐以求的专业著作,可令他欣慰的是该书问世后一版再版,发行量高达四百多万册,还被评为全国中学生最喜欢的十本书之一。1980年,刘守华调回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又开始了他热爱的民间文艺的教学与研究。此后,虽然他当过中文系系主任、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中国故事学会副主席,现在还担任着华中师范大学非物质文化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民间文艺学年鉴主编,且先后承担了四个国家研究课题,但他始终不曾离开过他所钟爱的民间文艺学教学和研究工作。
刘守华先生说,一个人如果能把自己的职业、兴趣和社会责任三者统一起来那是很幸运的事情。有这种幸运的人不多,他觉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以至于他能在民间文艺的事业里安贫乐道,坚持不懈,不断攀登新的学术高峰。在他五百多万字的著述中,论文就有三百多篇,著作达十余部。在民间文艺学研究领域,他创造了几个第一:《中国民间童话概说》被《人民日报》刊出的书评称为“我国第一部全面系统论述中国各民族民间童话的思想和艺术、探讨童话艺术发展史及其民族特色的专著”。《比较故事学》问世后,旅居海外的华人学者谭达先说:“这是当代中国比较故事学园地上开放的灿烂鲜花,蕴含着丰富的学术魅力。”《中国民间故事史》一出版,民间文艺学的一代宗师钟敬文先生就欣喜地指出:“作为系统研究中国民间故事史的第一本著作,具有重要的开创意义。”此外,他的其他著作如《民间文学概论十讲》、《道教与中国民间文学》、《故事学纲要》、《略谈故事创作》、《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民间文学:魅力与价值》、《民间故事的艺术世界》等也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好评,有关他学术著作的书评迄今见诸海内外报刊的就达80余篇。他的著作,屡次获奖,在众多的奖项中,除了由他主编的《民间文学导论》获全国高校优秀教材一等奖之外,仅在国家教委和教育部主办的全国高校人文社科优秀学术著作评奖中,他的专著连续四届榜上有名。
《中国民间童话概说》的成书过程长达一二十年,刘守华先生反复琢磨,四易其稿。该书抓住了民间文学中最富有学术价值的民间童话,延伸了五四时期故事研究者的学术传统,在吸收当代文艺学研究的方法和理念的同时,也吸收了中外民间童话的理论,对口传童话、典籍童话等作了初步梳理,将民间文学、民俗学、民族学、儿童文学等学科知识融会贯通,为后来的比较研究和故事家研究作了准备。
《比较故事学》是刘守华先生经过十多年的探索积累而写成的。该书由“比较故事学的基本理论和方法”及“民间故事多侧面比较研究”两大块组成,而以后者为主体,涵盖了亚欧多国流行的一百多个故事类型,不仅将研究对象跨出国界,而且还吸纳了日本、欧美的一些研究成果和方法。在世界故事学的大背景中,采用中西方理论和材料相结合,多侧面、多学科价值相渗透,宏观视角与微观实证相统一而和谐共存、相互阐发的方略,得到了学界的高度评价。学界有人认为该书是新时期中国比较故事学的奠基性著作,同时也是运用西方历史地理学派(芬兰学派)方法开拓中国民间文学研究新境界的代表作。
《中国民间故事史》从历代笔记小说、佛经和道藏三大系列古籍中筛选出若干故事资料,责任编辑光核对引用材料就花了整整半年功夫。该书摒弃了评论文学作品思想与艺术的简单方法,广泛吸收了国际学术界,特别是文化人类学、民俗学、比较文学等新兴学科、边缘学科的研究方法及所取得的成就,并将其运用于中国的民间故事史研究中,既剖析民间故事的“母题”、“类型”,又注重发掘其被形式所遮蔽着的民族文化底蕴。洋洋70万言的著述,在上下几千年的时空背景上对浩繁的素材作微观的考察,又宏观梳理出这种口头叙事文学的传承演变脉络,没有广博而深厚的学识和惊人的毅力,是不可想象的。
佛与道是深刻影响中国民间文化的两大传统宗教,刘守华先生充分注意到了这一点。他的《故事学纲要》在构建中国民间故事学理论知识体系的同时,与他已初步完成的国家社科基金课题《汉译佛经故事和中国民间故事的演变》一起解析佛道信仰对世俗民间文化的渗透融合,更深入地展现了中国故事的多元文化构成形态。
民间文艺属于人类文化中最富于原创性和基础性的那一部分,是积累最深厚而开发得最晚的一片沃土。尽管这一学科受到社会偏见的某些影响而不被人们所看重,但刘守华先生几十年如一日,在这块园地里默默耕耘,从一个侧面到多个侧面、从一个学科到几个学科,不断发现,不断创新。他从传统故事到新故事,从题材到类型,从中国故事到跨国故事比较,从世俗文化到宗教文化,从个案解剖到整体建构,他都有研究和建树;他从民间文学到民俗学,从宗教学到文化学,他都有涉猎,而且成绩斐然。研究对象的加宽加深,使这个小学科的学问越做越大。就像他自己所说:“我治学的方略就是始终抓住民间故事这口油井对它进行开掘,从多侧面不断对之加宽加深,以期有新的发现奉献于世。这‘多侧面’不仅是民间文艺学、民俗学、民族学、文化人类学、宗教学等多种学术方法的交叉运用,更意味着要不断超越自我,吐故纳新,努力从相邻诸学科中吸取新知识来滋养自己。”
民间文艺学是一门实证性很强的学科,特别要有求真务实的作风。在刘守华先生身上,这种作风体现得尤为完美。他勤奋、严谨、执着,既有追求真理的儒雅之气,又有贴近民众的诚朴之风;既有前瞻性的理论建树,又有丰富的实践基础。他参与开发了湖北民间文学的“三家三村”(故事家刘德培、刘德方和孙家香,以及伍家沟民间故事村、吕家河民歌村和青林寺谜语村),发现和评论可以称作“汉民族神话史诗”的大型作品《黑暗传》。他热情扶持地方文化,还把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中国十大故事之首的刘德培老汉请上大学讲坛。当刘德培老汉生活困苦的时候,他联络北京的另一学人向全国民间文艺界发出捐助的呼吁;当刘德培老汉病逝的时候,他带人冒着雪花赶到鄂西山村,彻夜给这位中国的口头语言大师“跳丧”送行。他多次到神农架和鄂西偏远山村进行田野调查,访问民间艺人。2002年岁末,他在湘西山区调查时遭遇车祸,受重伤一度休克,康复后他仍一如既往地奔走于乡间田野,积极投身于中国民间文化的保护工程之中。他还撰文向国外介绍这些故事家,率领多位日本学者前往鄂西山区考察,将中国民间文学推向世界。他就是这样,为我国民间文艺事业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奋斗着。
刘守华先生不仅为学为先,而且为师为范。他爱学术,爱家庭,爱朋友,爱学生,他把这些爱似乎融会到了他的生命与事业之中。1986年,他当系主任的时候,刚留校不久的中文系教学秘书有晚睡晚起的习惯,可又偏偏住在系办公室对门的值班室。一天上午刚上班,有两个学生到教学秘书住处敲门,刘守华先生闻声出来解围:“这两位同学,你们过一个小时再来。”待学生走远,他边敲门边关切地对教学秘书说:“该起床了,不早了!”这短短两句话,不仅改变了这位教学秘书早上难起的陋习,而且还给了他终身不忘的人生教育。刘守华先生非常尊重、体贴和关心民间艺人,他把他们视为国宝,每次造访,总忘不了给他们送些实用的物品。到孙家香老太婆家,他就送两块衣料;到刘德培老汉那里,他又带去一些烟和酒。他与人为善,宽厚待人,和而不同,他仿佛把丰富的学识和宽厚的为人融为一体,构成了他独特的人生境界和学术追求。
2002年,刘守华先生与季羡林、冯骥才等文化名人一道呼吁抢救中国民间传统文化。这一呼吁很快得到回应。规模宏大的抢救保护民间文化工程在政府的主导下于2003年启动,现已在全国范围内积极实施。作为湖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专家委员会委员,他除了自己尽职尽责投入这项工作以外,还着力培养献身于中国民间文艺事业的中青年学人,仅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就有三位副主席出自他的门下。他授业的范围,不限于他的弟子,也不限于高校的学生,而延伸到了有民间文艺爱好者的广大地区。1998年春,他亲自到长阳偏远山区访问孙家香老太婆,在明确了她在民间故事家中的地位以后,他还具体指导县文化馆肖国松馆员整理出《孙家香故事集》,使这位“土家族首位民间故事家”受到全国几十家媒体的关注,成为“土家族的文化瑰宝”。随后,他又鼓励、支持肖国松利用三年的时间写出了上千篇的《土家族寓言》。如今,肖国松已成为民间文艺界一颗耀眼的文学新星,而刘守华先生为此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在刘守华先生那里,教师工作是没有边际的,只要有需要——咨询答疑、查找资料、修改文章、写作序言……他都热心相助,尽力而为。无论是山野乡村的文化人,还是高等学府的莘莘学子;无论是门下的弟子,还是远在异国他乡的海外学人,他都是有求必应,诲人不倦。
刘守华先生说:“我喜爱这一学术事业,也喜爱民间文学教学工作和青年学生。不仅在校内,还有校外乃至海外那些素不相识的学子冒昧求教,我都是热心尽力给予指导和帮助,并为他们所取得成就感到无比欣慰。学生是老师事业与学术生命的延续,我永远怀念从童年起不断给我以知识和力量,点燃我心田圣火的那些可敬可爱的师长,我也愿意排列在他们后面作这样的老师度过自己的一生!”刘守华先生不仅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老师,而且是一位令人敬仰的学者。正是众多像刘守华先生这样的老师,以自己独特的学术品质,丰富着人类的知识与智慧,推动着社会的文明与进步,并凝聚成为一种熠熠生辉、代代相传的大学精神。这种精神催生着学科的发展,培育着学养的形成,促进着大学的发展。
董中锋,男,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