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0年第7期 ID: 157097

[ 许国申 文选 ]   

为什么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 许国申

  语文教学改革开展以来,“文本细读”成了时尚。然而这“细读”并不全是“精读”,其中“臆读”也有不少,包括专家与权威的“细读”。这里仅说说“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对于鲁迅先生《祝福》中“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一句,孙绍振教授是这样“细读”的:
  妻子属于丈夫,丈夫死了,妻子不能再嫁,她只能作为“未亡人”等待死亡的到来。任何女人一旦嫁了男人,就永恒地属于这个男人,这是一种得到普遍承认的“公理”。所以,祥林嫂是没有自己的名字的。她嫁给祥林,就叫祥林嫂。后来她又与贺老六成亲了,该叫什么呢。贺老六死后,她回到了鲁镇,本该研究一下,叫她祥林嫂好还是老六嫂好,然而鲁迅用单独一行写了一句: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连犹豫、商量、讨论一下都没有,就自动化地作出共同的反应。这说明“女子从一而终”在普通老百姓心目中如此根深蒂固。(《祥林嫂死亡的原因是穷困吗——情节的理性因果和情感因果》)
  在《祝福》中,祥林嫂没有自己的名字,叫她祥林嫂,是因为丈夫叫祥林,在鲁镇人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是后来她被迫嫁给了贺老六,回到鲁镇。鲁迅特地用单独一行写了一句话:
  大家仍叫她林嫂。
  读者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了,这不是多余吗?这是因为这里隐含着旧礼教的荒谬。丈夫叫做祥林,就叫祥林嫂,可是,又嫁了贺老六,就该研究一下,是叫她祥林嫂,还是叫她老六嫂好呢?或者叫她祥林·老六嫂比较合理呢?这并不是笑话,在美国人那里,不言而喻,不管嫁了几个,名字后面的丈夫的姓,都要排上去,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但是,封建礼教使得我们没有这样的想象力,只承认第一个丈夫的绝对合法性。礼教传统偏见根深蒂固,在集体无意识里,荒谬的成见已经自动化,不动脑筋已经成为天经地义的逻辑。(《把文学审美熏陶落实到词语上》,《文学教育》2008.01.上)
  女人出嫁以后,人们往往不再直接叫她的名字——除了她的家人、亲属、朋友、同学及小伙伴,而习惯于用她丈夫的名字或排行及身份等加上“嫂”、“婶”相称,这大概是人类母氏社会崩溃以后的社会惯例。我们可以说这种现象是男性霸权主义的表现,但似乎不可单单归咎于“旧礼教的荒谬”。——不知道美国有没有“旧礼教”,孙教授不是说美国的女人嫁人之后,名字后面也要排上丈夫的姓吗?
  大家知道,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历史上很早就有户籍制度。户籍中有户主,男权社会的户主理所当然是男人。有了家庭,人就有了“归属”——属于哪一家。在男权社会里,人们习惯于问一个陌生的小孩是谁家的孩子,问一个陌生的妇女是谁的妻子,就是这种“归属”的表现。如果说这也是“封建礼教”,那么,这种“封建礼教”至今不也还是存在着么?
  “礼”与“礼教”是有区别的。我们中国古来就是一个重礼的国家,“彬彬有礼”是我们中华民族优良的传统,称“哥”、“嫂”不限于血缘与年龄关系就是重礼的表现,这种重礼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鲁镇的人们与祥林没有血缘关系,有很多人比祥林嫂年龄还大,但是大家都叫她“祥林嫂”,这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对她的尊重。
  一个女人有了丈夫,别人均以夫名(或排行)后加上“嫂”、“婶”字相称,这是中国几千年的旧俗,不单单“在鲁镇人看来,这是天经地义的”,在中国别的地方的人们看来也是“天经地义”的。如果说这里面包含着“旧礼教”的成分,那么,这样的成分相较而言也许不见得怎么“荒谬”,更“荒谬”的是——男人有了名望之后,人们也会改变对他们的称呼,用官职、地位等相称,如称杜甫“杜工部”等。即使到了今天,人们对称呼的运用不是还受着这种习惯的影响吗?——现在有多少人习惯于当面直呼其名称孙老师(或教授)为孙绍振呢?试问孙老师:你见了你们的校长、省长、教育部部长时是直呼其名的吗?尽管男人称呼的变化与女人有所不同:男人社会地位变化以后失去的是名字,女人社会角色变化(嫁人)以后失去的还有姓氏,但称呼随着人的角色身份变化是一样的。如果说女人失去姓氏是“旧礼教的荒谬”,那么男人失去名字又该怎样解释?
  不同民族的风俗习惯是不同的,中国人尚简,美国人不惮烦。中国的女人不管嫁几次,没有一个人会把一个个丈夫的名字挂在自己的名字后面。这决不是她自己怕丢人,而是大家都不喜欢,不习惯。美国的女人之所以把一个个丈夫的名字全都排在自己名字的后面,也不是她自己喜欢炫耀,而是因为大家都习惯“实录”一个人身份角色变化的历史。这完全不是“想象力”问题,更不是动不动脑筋的问题。
  中国的女人出嫁以后随夫而称,也不是“只承认第一个丈夫的绝对合法性”。试问:贺家坳的人会不会称贺老六之妻为“祥林嫂”?再说,男人排行前常加“老”字作前缀,但很少在他们的妻子称呼前加上这个“老”字。就说“四婶”这个称呼吧,有谁叫“老四婶”呢?为什么?还是尚简。
  要说祥林嫂二嫁后重到鲁镇时人们还是称她为祥林嫂,主要的也是源于习惯,因为叫久了的称呼顺口。再说很多人对祥林嫂改嫁的具体情况并不十分清楚,大多是后来听别人说或者祥林嫂自己说,——在这情情况下再次相逢时当然还是沿用旧称。还有一个原因:旧称让人觉得亲热。这些都可称之为“集体无意识”或潜意识,但“只承认第一个丈夫的绝对合法性”这种“礼教传统偏见”是不在其中的。——如果真的有人考虑到孙老师所说的“只承认第一个丈夫的绝对合法性”这种“礼教传统偏见”,那也是有意的遮蔽——不让祥林嫂难堪。如果一个先前叫她祥林嫂的鲁镇人现在又称她为“贺六嫂”,这不等于揭她的短、当面捅她一刀吗?反之,如果孙老师“只承认第一个丈夫的绝对合法性”这种礼教传统偏见”成立,祥林嫂就不用捐门槛作替身,因为她用不着怕“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
  当然,孙老师可以辩解——“封建礼教”与封建迷信是有矛盾的,而我,却不想再争辩下去了。
  文学文本确实需要细读,对于鲁迅先生的作品,有时候连人的名字(称呼)也值得细读。《药》中的姓“华”与姓“夏”,还有人名中的“瑜”和“栓”,都有隐寓,这有很多人知道。康大叔之“康”,乃去米之“糠”;“大”者,“小”之反也:难道不耐人寻味么?《祝福》中的“祥林”也一样,“祥”是反语,名“祥“而实不祥;“林”者众也,暗示这样的悲剧非常普遍。“贺”也是反语。甚至排行也有讲究:“六”者顺也,行(贺老六排行)顺而实不顺;“四”(四叔排行)者死也(谐音),暗寓诅咒。这些地方都可体味作者的情感与匠心。然而,孙老师关于“大家”为什么“仍然叫她祥林嫂”的“理性因果”分析与词语“落实”好像是不在其中的。这就再一次告诉我们:“细读”是需要读者自己去动脑筋的;自己“不动脑筋”,光听别人“细读”,“在集体无意识里”,让“荒谬的成见”“自动化”,那将多么危险!
  补充一点,“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一句是鲁迅先生在修改时补上去的。“单列成段的这句话起着结构的过渡作用——它承接前面的那句‘大家都叫她祥林嫂’(祥林嫂第一次到鲁镇的时候),又为后面那句‘镇上的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作了铺垫。有了这句补写,文脉就贯通了”。(《品读鲁迅先生的语言修改——<祝福>之教学尝试》,《语文学习》2008.2)
  
  许国申,教师,现居浙江东阳。

为什么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