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个标题,有人会嗤之以鼻:伪命题,把读者当二百五呀!
不错,语文不是数学,这不需要论证,也不需要说明,就像说稀饭不是馒头一样,属于常识。然而语文与数学之间是什么关系?语文与数学各有什么特征?语文与数学在人一生中的地位孰轻孰重?语文教学与数学教学有什么不同?……这些问题,谁能三言两语说清楚呢?
先说语文与数学的关系。语文与数学同是现代中小学教育中最基础的学科,但它们之间却不是完全对等的并列关系。从历史渊源上看,语文早于数学;从涉及范围上看,语文大于数学;从两者的依赖关系看,数学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语文——比如应用题,还有编书的文字、讲课的语言等等,而不是相反。借用《圣经·创世纪》的神话来打比方:语文是用“地上的尘土”做的,数学则是取语文“身上的肋骨”做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语文像女人,数学像男人。——这个比喻的喻体与《圣经》恰恰相反,因为《圣经》是男人写的,《圣经》是男权时代的产物。一个人可以完全不懂数学,但万万不能一点都不懂语文——包括口语,甚至哑语,没有语言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我国有过不少数学考零分而被大学录取的人,其中有一个叫卢前。那是1922年轰动南京的一则新闻——南京籍的考生卢冀野(即卢前)报考东南大学,数学考了零分,国文考了满分,被破格录取了。就是这个卢前,后来师从词曲学大师与国学大师吴梅,成为我国古典文学与南京地方史志研究的一流大家。但是,谁听说过语文考零分的人被大学破格录取的?谁听说过语文考零分的人能够成为名人大家的?
语文是任何人终身都离不开的一门最普通而又最深广的学问,从出生的第一声啼哭到临终的最后一字遗言,从听得见的谈话、看得见的文章到各种各样的思考甚至意识流,都离不开语文。即使是那些终日埋头于计算的数学家,又有谁曾一日废弃语文而不用呢?我曾听见一位教数学出身的校长十分遗憾地说:其实我是有很多很好的想法,如果写出来,可能都是好文章,可惜我不会写,写不好。——像这位校长一样为自己语文学得不够好而遗憾的人,在社会上难道还少吗?即使像我,教了近四十年语文,总还常常遗憾语文没有学好,说话不能动听,写作常不顺畅,心里想的很多东西都写不出来。但是,社会上有多少人遗憾自己数学没学好呢?我不知道。但我,虽然没学多少数学,却从来不曾为此而遗憾。
再打个比方,如果把人类社会比作一座大厦,那么语文就是土地,而数学只是墙脚。墙脚的深与宽关系到大厦的高度与寿命,但如果没有土地,墙脚挖在哪儿?
由此可见,语文与数学虽然同为基础学科,但其地位与作用却不能相提并论。语文是基础的基础,对于任何一个人而言,语文都像空气、阳光与水一样重要,不可或缺。
但是,正如最最重要的东西往往最不值钱最受鄙视一样,语文在学校教育中一直是最让人瞧不起的。为什么?无论中考还是高考,语文与数学分值是一样的。学数学提高成绩可以“立竿见影”,而学语文却是“冰冻三尽,非一日之寒”。正因为这样,语文教师在学校里也最受歧视。有个校长曾经当着我的面说:语文最好教了:一本字典,一本教参,谁不会?是的,教语文的人的确大都不敢去教数学,而教数学的人却多有勇气来上语文。但是,教数学的人真能教好语文吗?我怀疑。
回到稀饭与馒头的比喻。语文好比稀饭,数学好比馒头。怎么比?煮稀饭要有耐性,喝稀饭也要有耐性——心急煮不好稠粥,“心急喝不得热粥”。而馒头却可以用旺火速蒸,使之快熟。不过馒头熟得快也冷得快,不管多热的馒头都可以“狼吞虎咽”。还有一点不同,煮粥只需要米和水,做馒头还要加发酵粉。这发酵粉好比数学天赋,没有发酵粉做不成馒头,没有数学天赋学不好数学。说了一大篇,意思无非是说:学语文急不得,要慢慢来,要有很多时间;而数学,只要有天赋,就能速成,无需花太多的时间。举个例子:一个孩子长到十二三岁,从生活中学到了很多数学知识,有了相当的心算能力,即使一节数学课也未听过,最多给补一二个月的课,做一二个月的习题演练,就能掌握全部小学课本中的数学知识。语文行吗?
请大家看看学校的日课表——从小学到高中,语文与数学的时间几乎一样多,数学作业比语文作业要多得多:这合理吗?学生下课时看课外书,常常被教其他学科的教师“没收”;在家里看课外书,又被家长“没收”;学生没学好语文,“汉语危机”不期而至,能单怪语文教师吗?如果要让学生学好语文,学习语文的时间(包括课外阅读)至少应该是数学的两倍。民国是我国现代教育的鼎盛时期,那时候的基础教育,学语文的时间几乎占了全部时间的二分之一。民国时期的教育为我国培养了那么多大师级的人才,显然是与当时社会重视语文教育分不开的。这一点,只要看看那个时期众多大师的语文水平就能知道。为什么我国近些年来出不了大师?“钱学森之问”还可以从这一方面去找答案。
数学求同,语文中有少数知识也要求同——比如汉字的拼音与书写,词语的解释与运用等等,但是语文更多的是求异,特别是写作。对比之下,总是数学简单,语文复杂。就中小学教材中的知识而言,数学是有限的,封闭的,而语文却是无限的,开放的。数学考试中常常有满分,而语文考试中却几乎没有,原因就在这里。再拿教案来说,一个优秀的数学教案也许适合很多班级很多学生,而一个优秀的语文教案却没有这种功能。同一节课,即使是平行班,同一个教师,教学过程都有可能大不一样,更不必说效果了。为什么?语文是活的,教师常常要跟着学生走;数学比较死,学生只要认真听讲就行。正因为这样,数学老师可以根据教案“照本宣科”上得“滴水不漏”,而且备课、改作业相对而言都比较省力气,语文老师就很难原原本本地按照教案顺利地把一节课上好,而且备课、改作业(尤其是批改作文)都会感到很累。就说阅卷吧,每次考试,如果数学教师平均每人用3小时能够完成阅卷,那么语文教师平均每人花6小时肯定不够。再说备课——语文教师常常要用一生的积累来备课,甚至有时候还要“呕出心来”——比如写一篇下水作文。为此,语文教师为备课而失眠的事常有,数学教师为备课失眠的事常有吗?但是,学校对语文教师与数学教师的要求几乎一模一样,无论是备课还是批改。
语文是创造的,有很多创造,尽管我不知道中小学数学里有没有创造,有多少创造。阅读理解可以有创造,写作表达更应该有创造。因此,创造力的培养完全离不开语文。中国学生的计算能力世界第一,想象能力倒数第三,创造能力倒数第一,既与语文与数学“并驾齐驱”“等量齐观”有关,更与语文教育缺乏创造性有关。一本字典(词典),一本教参,一堆试卷,一沓参考答案,就可以混一节课,甚至混一辈子,这样教语文,当然谁都会,但其结果呢?当然只有创造力的萎缩乃至泯灭。语文课要培养学生的创造力,就应该让学生积极思考,想出或者写出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来。以宋代诗人罗与之的《商歌·秋》为例:
东风满天地,贫家独无春。负薪花下过,燕语似讥人。
商歌:古代乐府旧题。“商”是五音之一,象征萧瑟的秋天,所以,这是一种哀怨悲凉的歌曲。“负薪”,背着烧火用的柴枝。诗人写这诗,背景却是春天,一开始更说春风满天地,意谓春色充盈于天地之间,可是次句却云“贫家独无春”——独是家境贫穷的人,没有什么春天不春天,仿佛是被什么排挤出春天的怀抱里。再从第三句可知,贫穷人家在这春光明媚的日子,还不是继续干活,整天去斩柴负薪,以换得零钱,哪有(富裕人家的)闲情欣赏春光。最后一句特别尖刻,说是就连在树上花间呢喃的燕子,都好像是在讥笑这些不懂珍惜春光的人!由此可知,诗人把诗题称为“商歌”,应是暗里有一层用意:对于穷苦人家而言,春天却还是像秋天般萧瑟凄凉。以此看,这诗所用的对比至少有三回,一是诗题秋与诗里春的对比,二是春满天地与独无春的对比,三是“负薪”与“花下”的对比。正是这些强烈的对比,使诗意动人心魄!
教学这首诗歌,如果仅为应付考试,只需要求学生会背会默原诗,记熟下面的注释与解释就行,不但教师不用思考,学生更不必思考。但是,真正的语文教育却完全与之相反。该怎样教这首诗呢?方法当然有很多,这里仅举一种:
在学生朗读诗歌并阅读注释与解释之后,教师可以启发学生提出并思考以下问题:
“东风”与“春”是什么关系?为什么说“贫家独无春”?“花下”只有“负薪”人吗?如果不是,还有谁?“讥人”的是“燕子”吗?如果不是“燕子”,那又是谁?诗歌以“秋”为题,仅仅是为了与诗歌中的“春”对比吗?——诸如此类的问题,数学教师都能想到并且给出让人比较满意的解答吗?背诵并默写这么短的诗歌容易,熟记注释与解释没有必要,重要的是启发学生独立思考。然而恰恰是在最重要的启发学生提出问题并解答问题这一点上,语文教师往往“缺位”。即使语文教师不“缺位”,考试的答案也会“缺位”,2009年高考浙江语文卷诗歌阅读《踏莎行·雪中看梅花》就是一例(参见拙作《梅雪争春费评章》,《语文学习》2011.1)。——试问:如果是一道数学题,谁能提出这么多“节外生枝”的问题?
语文不是数学。一道数学题,不要说优秀的教师,连优秀的学生也能解得圆满完美,无懈可击,但语文却不是这样——别说教师与学生,就是教材与教参,或多或少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欠缺甚至错误。做一次作业,数学的错误总是有限的,可以在课堂上一一纠正,而语文的错误往往是无限的——除了书写与标点错误,还有语法逻辑修辞方面的错误,根本不可能在课堂上一一纠正。单说病句的诊断与修改吧,有时比医生看病还复杂:有的“病句”似病非病,有的病句身患多种“疑难病症”,教师们常常为它们争论不休,——数学中有这么怪的事吗?更怪的是:反复练反复考的病句,很少出现在学生的作文中,而学生笔下的病句却又层出不穷,人言人殊。语文课上花了大量时间训练,不但考试成绩不容乐观,连学生笔下的文字也不堪卒读。——这样的怪事,数学会有吗?
数学难在运用,要记的东西不多,虽然有很多公式与定理,而语文不但难在运用,还难在要记的东西多如牛毛,不可胜数。且不说错别字通假字古今字成语同音词异形词多义词偏义词古今异义词名言警句以及规定背诵的古代诗文,单是字音一项,就比数学多几倍。数学要求精确,“模糊”的东西不多,而语文,不但有很多“模棱两可”的东西——比如阅读理解中的肯定与否定等,还有鉴赏中不好、较好、好、最好、更好的分歧。这些东西,几乎无一不会引发争论。因为语文是“人治”的,而数学是“法治”的。语文之难于数学,由此也可见一斑。
语文不仅是人类交际的工具,语文还承载着人类的灵魂。正像美国作家狄金森所说:“没有一艘船能像一本书,也没有一匹骏马能像一页跳跃着的诗行那样——把人带往远方。”语文是教人读书的。“书是一口掏不完的井,是一座掘不尽的矿。走进书里,你就会觉得有一位高尚的人在和你娓娓交谈。书会使人胸襟开阔,眼光远大;书能够活跃思维,陶冶性情……读书就如同给自己的心灵披上一件件美丽的衣裳,爱读书的人会是世界上最美的人!”语文是教人思考的。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司说:“人不过是一根芦苇,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吴非老师说:“语文老师应当是思想者。语文课应当担负起思想启蒙的任务。谁能想象一个志在立言以立人的教师没有自己的思想?”(《我美丽,因为我在思想》)教学生读书,教学生思考,是语文教师的职责。爱读书,会思考,是语文教师的强项。但是正如吴非老师所说:“我们的确有过不需要思想的年代,有思想就是罪过,……在一所观念保守的学校里,只要语文教师安分守己,死水无波就可以保证长治久安。有一点新锐思想,有独立意识的语文教师,在学校总是首先受到怀疑与压制。”这样的学校,“只能教出一群精神侏儒,只能培养驯服的思想奴隶”。(同前)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一个有独立思考精神的语文教师该有多么痛苦?这么多的责任,这么多的痛苦,数学教师有吗?
语文是没有公式可以照搬的,但是,当下的语文教育与考试却正使语文走向“公式化”:解读诗歌有“公式”,解读现代文有“公式”,作文拟题有“公式”,作文结构有“公式”,甚至造句与识别病句都有“公式”。最近有位老师告诉我,她班里有位学生,考试文章没读懂,但就“第一人称写作的作用”那题却得了满分(6分),而别的不记“公式”的学生即使读懂了也会得零分。学语文本来是不需要做很多题目的,但是当下,却非做大量题目不可。语文教师本该以读书写作为“主业”,在读写方面做学生的表率,可是当下语文教师却不得不与数学教师一样,把做考题与写备课笔记作为“主业”。把语文当作数学来教,把语文当作数学来学,把语文教育视同数学教学来管理,这就是当下中国教育的现状。
语文教学效果不理想,首先是因为语文在整个教育中的地位不突出,课程设计与时间安排不合理;其次是教材、教参以及试卷(包括参考答案)的僵化,以及“分数至上”的教学管理不科学;再次是语文教师本身的素质不理想——尤其是在“说真话就得需要勇气”的时代不敢表现自己独立的思想。所有这些,都不完全是语文教师个人的错,这也与数学大不一样。
语文不是数学,语文比数学重要,著名数学家苏步青先生也这么说:
“……一批数学拔尖的学生,……却很不重视语文学习,阅读和表达能力差。过了一年,还发现这批学生中有的数学课程竟然要补考。针对这种情况,我说了这样的话:‘欲考复旦大学数学系,若语文不及格,数学再好也不能录取。’”“近年来,我……发现有一半习题因为题义没看懂而做错了。有个青年寄来的数学解答,结果是对的,但是最后写答案,由于语言表达不妥,反而将正确的题解弄错了。审阅大学生的论文,我也感到可惜,有的同学论文的内容相当好,文字表达却很差。”“语文是学习工具,是基础,就像盖楼房要打地基一样。数学是学习自然科学的基础,而语文则是这个基础的基础。作为一个有文化素养的青年,学会争取运用祖国的语言,应该是起码的要求吧。语文水平低,讲义看不懂。怎么学好数学,你要解数学题,连题目要求什么都弄不清楚,解题非错不可。语文水平提高了,阅读能力增强了,不仅有助于学习数学,还有助于学好其他科学知识。”(选自《略谈语文和数学》,有改动。)
“若语文不及格,数学再好也不能录取。”这么说,这么做,都是“为了对青年人和国家负责”。苏步青先生的这番话,就是对拙作的最好注释。
许国申,语文教师,现居浙江东阳。本文编校:左晓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