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0年第7期 ID: 157057

[ 朱幸纯 文选 ]   

《白蛇》同性恋情感背后的真实

◇ 朱幸纯

  《白蛇》是旅美作家严歌苓创作的一部中篇小说。它以三个不同的版本,从不同的角度为我们讲述了两个女性在文革期间不平常的情感故事。“男性”的徐群珊利用某种权力勾引了处于困境中的舞蹈演员孙丽坤,最终徐的身份暴露导致孙丽坤的精神失常,徐群珊还原为“女性”,在医院里陪伴着孙,完成了由“异”性恋转向同性恋的过程。所以,《白蛇》也一直被视为一部同性恋题材的小说。然而,如果仅仅将该作品视为一般意义上的同性恋小说,却是欠妥的。《白蛇》为我们讲述的同性恋故事是具有裂缝的。严歌苓自己也说过:“我没觉得这是一段不正常的感情。人生的很多东西都不要命名,包括感情,同性恋异性恋的叫法非常不好。”
  纵观《白蛇》,可以看出孙丽坤作为一个曾经美丽的女性,她的意识经历了自觉——磨灭——苏醒——自觉——平庸化的过程。而看守所的女娃和徐群珊在她的这个过程中只是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罢了。当角色扮演到位之后,她们都不得不退出孙丽坤的生活。每个人最终都回到社会为她们规定好的轨道中,开始无奈的新生活。作为孙丽坤生命中的主角,徐群珊实际经历了向社会情感规范挑战到最终妥协的过程。《白蛇》所讲述的整个爱情故事,实际上是人对自由的追求与社会规范斗争的故事。
  一.特殊时代美被毁灭的悲剧
  作品将大的时间背景设置为“文革”,“文革”的意义就在于它提供了一个可以让人性中的一切兽性、魔性充分上演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孙丽坤扮演的不再是优雅的白蛇,而是一个在兽性与魔性的迫害下,逐渐迷失与麻木的普通的“中国人民”。孙丽坤本是个被优化的女人,她曾经是那样的优雅与美丽,舞蹈带给她骄傲与自尊。“大会小会斗争她,她也不放下那个下巴颏。”曾经的她对自身是如此的自信,对自尊是如此的捍卫。但是在革命中心话语与女性叙事的交锋中,女性的诸多特征都受到变本加厉的打击。“过去把孙丽坤当成‘孙祖祖’”的女娃们,义不容辞地承担起这个“历史”的使命,毕竟“如此的恭敬,自然是要变成仇恨的。”她们在错乱时代中,雌性被压抑被扭曲,人性变得残缺不全。过度的渴望与失望导致她们对美的变本加厉的仇视。于是,她们通过对美与曾经的偶像的摧毁,来满足自己的变态的欲望。终于,“孙丽坤一发胖就成了个普通女人。”她曾经的美慢慢退化与磨灭了。支撑尊严的主体一旦丧失,她的女性主体性意识也就逐渐被磨灭与粉碎。而建筑工们也是一群在变态的环境中灵魂饱受扭曲的人。当他们发现孙丽坤“原来这不是个画中人。最后一点令他们拿不准的距离感没了。最后一点敬畏也没了。”于是开始了对孙丽坤的戏弄与挑逗,进一步导致了她的沉沦。“一九七零年夏天,孙丽坤开始对自己的身份习惯了,不再对一大串不好听的罪名羞惭得活不下去。”“两年牢监关下来,一个如仙如梦的女子会变得对自己的自尊和廉耻如此慷慨无谓。”孙丽坤的自尊与骄傲,在历史的污浊中,遭到群体式迫害,最终被人性的丑陋毁灭。
  二.挑战中自我的苏醒
  直到那个“很不同的人”的出现,那就是珊珊。可以说珊珊是那个时代的反叛者,她努力追求着对自身形象多元化选择的自由,向传统的性别规范进行着挑战。“他不属于她们的社会、她们的时代。”同时,她对情感的理解也是具有超越性的。孙丽坤的人身价值体现在自己舞蹈家身份的认同上,她自身与艺术已经融为一体,艺术带给了孙丽坤作为人所渴望的一切,美丽、荣誉、尊重等等,而珊珊则是对她这种身份的认同和尊重。她对孙丽坤的判断超越了世俗价值。“男人们爱她的美丽,爱她的风骚而毒辣的眼神,爱她舞动的胸脯,爱她的长颈子尖下巴流水一样的肩膀。除了她自身,他们全爱。她自身是什么?若是没了舞蹈,她有没有自身?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如用舞蹈去活着。活着,而不去思考‘活着’。” “她不意识到她已舞蹈化了她的整个现实生活,她整个的物质存在。她让自己的情感、欲望、舞蹈只有直觉和暗示,是超于语言的语言。先民们在有语言之前便有了舞蹈,因它的不可捉摸而含有最基本的准确。”而珊珊“在孙丽坤灌满舞蹈的身体中发掘出那已被忘却的准确。他为这发掘激动并感动。在那超于言语的准确面前,一切智慧,一切定义了的情感都嫌太笨重太具体了。那直觉和暗示形成了这个舞蹈的肉体。一具无论怎样走形、歪曲都含有准确表白的肉体。徐群山知道所有人都会爱这个肉体,但他们的爱对于它太具体笨重了。它的不具体使他们从来不可掌握它,爱便成了复仇。徐群山这一瞬间看清了他童年对她迷恋的究竟是什么。徐群山爱这肉体,他不去追究它的暗示,因为那种最基本的准确言语就在这暗示中,不可被追究。”
  孙丽坤“心里尽是好地方。都没了。”“她心里还剩些不太好的地方。”徐群山的出现慢慢填补了她心里不太好的地方。她的意识开始复苏。“粉墙上一条漫长冬眠后的春蛇在苏醒,舒展出新鲜和生命。”然而“她有点慌,有点怕。她怕一忘掉他,她眼下再没什么好事情让她去想”。“忘掉他她心里就没一块好地方了。过去,她心里净是好地方,一块块的都没了。不是她丢了它们就是它们丢了她。”“她第一次感到和一个男子在一起,最舒适的不是肉体,是内心。那种舒适带一点伤痛,带一点永远够不着的焦虑。带一点绝望。”温婉而又带有男子气的徐群山不会散发出刺鼻的欲望,“她感到他是来搭救她的,以她无法看透的手段。”于是“她一天天蜕变,一天天恢复原形”“声音引起她从来没有的渴望,去和一个人结合去永久结合过生活的渴望。她知道这渴望的卑贱以及它被粉碎的前景。她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觉。只待证明的是,一切将怎样被粉碎。”
  三.反抗与挑战的无力性
  事实证明,一切被粉碎是必然的,珊珊的拯救从一开始就潜藏着危机与屈服。首先,她尽管挑战着传统的性别规范,但是对自身的这种挑战,她一直是持怀疑态度的。“妈总说我不是个很正常的孩子。她说这话好像是夸奖我似的。我多希望我是正常的,跟别人一样,不然多孤立啊!多可怕呀!”珊珊对自己的性别偏离是恐惧的,她从一开始就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和胆怯。而且,不仅对自身的挑战持怀疑态度,她对社会规范在很大程度上也是认同的,她一直被灌输着“我得记住,我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我必须做一个正常健康的接班人”的思想。所以,姗姗的反抗是非常有限的。在“文革”这个极致的环境中,珊珊通过对惯例的否定来追求一种极致化的情感,这本身就导致了情感的边缘性,从而也使得这种情感缺乏持久性。珊珊的行为是女性自我的匮乏的象征,表露出严重的焦虑和边陲化。她的性别反串,本身就已经边陲化,所以再度遭受他者化,掉入男性模拟的死角中,既无法扮演真实的女性角色,也无法扮演合格的男性角色。所以这就是珊珊的矛盾与困境。
  而孙丽坤一直处于渴望被拯救的状态中,所以当珊珊这样一个优雅“男人”出现时,她抓住了这个唯一而又美好的希望。但是,这种拯救,究竟能否实现爱情的重大使命和意义?在那个特殊的封闭式环境中,她们忽视对未来生存状态的审视,去单纯追求那种超越功利目的的情感,去渴求灵魂的理解和交流。珊珊带给孙丽坤的更多的是人的觉醒,尊严的复苏,而不仅仅是女性意识的觉醒。当真相慢慢揭露时,“任她去否认去拒绝看清真相,真相还是渐渐显形了。真相在逼过来,在质感起来,近得可触。她的半生半世中,没有任何事物存在真相——舞蹈的真切在于缺乏真相。”“她却怎样也避不开了。怎样不想看清她都不行了。太晚。满舞台的误差,没有机会挽回。冥冥之中她直觉的那个原则的差错已在她的识破中。”梦醒了。“她玩弄了她,她利用了她的弱点,利用了她的绝境,弄出这么一台戏,永远收不了场了。”但是“不爱珊珊她去爱谁?珊珊是照进她生活的唯一一束太阳,充满灰尘,但毕竟有真实的暖意。”
  《白蛇》中,珊珊的性别角色是毋庸置疑的,相应的问题是孙丽坤也是双性恋者吗?徐群珊结婚时,孙丽坤送给她一个充满暗示性的玉雕:白蛇和青蛇怒斥许仙。孙丽坤的双性恋的秘密在无意识下暴露出来了。既然孙丽坤是不自觉的双性恋者,那么她的精神失常又说明了什么?在孙丽坤的意识里,同性恋是“低人一等”的关系,是令人“恶心”的关系,所以当她突然睁眼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这一秘密时,她精神崩溃了。小说没有正面写社会对同性恋者的迫害,反而是同性恋者徐群珊利用社会对同性恋现象的无知而得逞了她对孙丽坤的占有。但是被占有者孙丽坤从感情上却无法承认自己对徐群珊的渴望只能跟也夹杂了一丝同性别者的迷恋,一个女性在欲的渴望中竟一点也没察觉对方有同性别的可能,这是不可想像的。唯一的理由只能是她在潜意识里顽固地回避和拒绝它。小说里的孙丽坤始终压抑着应该勃发的生命力,她只有在精神不正常的状态下才能接受徐群珊的爱抚。所以孙丽坤在对情感的认同之后选择了对性别错位的无奈的认同,她在情感面前还是选择了暂时的妥协。这也是她心理发展中某个阶段的抑制或停顿。因此她们之间的情感很难说是严格意义上的同性恋。
  四.在社会规范下的妥协
  但是珊珊却选择了放弃。她选择了与一个普通的男人结婚。“她们俩那低人一等的关系中,一切牵念、恋想都可以止息了。”“珊珊天性中的对于美的深沉爱好和执著追求,天性中的钟情都可以被这样教科书一样正确的男人纠正。珊珊明白她自己有被矫正的致命需要。”“被反扭的天性已被扭转回来。大致上扭转回来了。”珊珊也曾思考过“我是否能顺着这些可能性摸索下去?有没有超然于雌雄性征之上的生命?”然而面对现实的社会与生存景观,曾经那样勇敢的珊珊选择了对现实生活低头与妥协。她对美和生命意义的追求最终还是导致了她的失落,因为她没有勇气和力量去捍卫,她只是履行了一个过程,却没有最终期望的结果。珊珊所展现的欲望符码的女性形象又有了虚妄和滑稽的一面。
  “青蛇向白蛇求婚,两人定好比一场武,青蛇胜了,他就娶白蛇;白蛇胜了,青蛇就变成女的,一辈子服侍白蛇。青蛇败了,舞台上灯一黑,再亮的时候,青蛇已经变成了个女的。变成女的之后,青蛇那么忠诚勇敢,对白蛇那么体贴入微。要是她不变成个女的呢?……那不就没有许仙这个笨蛋什么事了?我真讨厌许仙!没有他白蛇就不会受那么多磨难。没这个可恶的许仙,白蛇和青蛇肯定过得特好。”表面看来,许仙是男性中心地位的代表,然而更深层次上,许仙是社会规范的代表。青蛇的失败或者珊珊的失败,在于她企图去消解男性中心地位的统治权力,去颠覆这个社会的规范。
  结语:
  严歌苓在《白蛇》中展现出女性主义者作为弱者和边缘人的生存景观,说明她们是男性世界的受害者与反抗者。孙丽坤的美与自尊在社会中逐渐被毁灭,是徐群珊给予的爱拯救了她。但是这种拯救只能在混乱的社会环境中才能生效,当社会逐渐恢复正常,这种拯救在社会规范与伦理制约面前顿时丧失了它的力量。在作品中严歌苓虚化男人,只谈女人。她笔下的人物,无论身份如何,却都是“一群清醒逃离第三世界生活处境的出走者”,他们满怀希望,他们顽强生存,他们梦醒破碎,他们无助哀叹。这些个体只有通过选择来确认自身,同时获得他们所依赖的精神家园。然而同性恋者最终放弃“畸爱”,被中国式的家庭伦理收罗。可以看出严歌苓在创作中也一直探寻着真诚的情感与社会规范和伦理之间的融合关系,但严歌苓是个真诚的作家,她固然尊重情感,但更尊重事实,真实的情况是中国的社会伦理和道德规范具有强大的约束力和制约力。因此严歌苓的努力最终也归于失败,这里也透着作家冷静的忧伤。
  
  参考文献:
  [1]严歌苓.白蛇[M].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7.
  [2]庄园.女作家严歌苓研究[C].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6.
  [3]徐艳蕊.当代中国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二十年[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4]李燕.严歌苓《白蛇》:文革”书写的独特文本[J].名作欣赏,2008.10.
  
  朱幸纯,女,厦门大学中文系文艺学硕士,研究方向:西方文论。

《白蛇》同性恋情感背后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