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楚天都市报》发表通讯——《病床前,琵琶声声弹奏相濡以沫》。讲的是,万婆婆十二年如一日,悉心照料瘫痪在床的老伴的感人故事。那位瘫痪在床的老者,就是我的高中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刘长选。我们尊称他为长选老师。
这篇文章引起我对高中那段美好时光的回忆。更深切地怀念长选老师。像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心里浮起的是无限的温暖情味。
那是1976年下半年,刚开学。一天,上课的铃声刚刚响过,长选老师便健步走进教室,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三个标准的宋体字——刘长选。然后徐徐转过身来,微笑着面对我们,开始自我介绍。他说自己是丹江口人,师范毕业后分到保康……,然后话锋一转,亲切地说:“娃儿们,从今儿起,我就和同学们一起相互学习……”。他那浑厚而富有磁性的开场白一下拉近了师生的距离,调班带来的不快顿时一扫而光。我端详着他:腰板直直的,三十多岁的样子;标准的国字脸,宽宽的额头下卧着两道浓眉;目光炯炯,放射出慈祥的光芒。使人一眼就能感觉到他是一位充满活力,富有爱心的老师。
我初中两年,“四人帮”横行。受张铁生“白卷事件”的影响,成天帮农民割麦、插秧,掰苞谷、改梯田,要不就是拉石头帮学校盖校舍,完全荒废了学业。当校长的父亲揪心,琢磨着让我学点知识。恰好才艺双全、学问渊博的长选老师任文艺班班主任。父亲便把我从农机班调到他班上。当时心中老大不快,还闹了好几天的情绪。后来得知,父亲让我师从活泼开朗的长选老师,也有借机改变我过于内向的性格的意思。短短的第一节课,他就磁石般地吸引了我。心想,父亲到底是父亲。
初中基础不牢,学起高中的课来就有些吃力。不仅如此,小学练习的书法也未巩固,班上大多数同学的字都写得丑。他心中不安,十分着急。他常唠叨:“字如其人。过去上到皇帝佬儿,下到秀才举人,哪个不是一笔好字?字写不好咋行?”于是长选老师便有计划地帮我们补习。他要求我们课余认真练字。宜昌县在店垭借读的王克先同学勤学苦练,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并坚持不懈地抄录《新华字典》,被他树为榜样。他还特地向学校和县教育局推荐,希望克先同学毕业后能到教育局办公室或哪所学校从事文字工作,刻钢板、抄稿子,逐步培养(那时文印材料要先在专用钢板上铺上蜡纸刻写油印)。不幸得很,据说是克先同学籍贯的原因未能如愿,加之家里贫穷无力复读,只得在家务农。不久失足坠崖而亡,长选老师痛惜不已。在他的言传身教下,班上同学练字蔚然成风。我的字也渐渐成形,有了笔锋。
针对我们的语法修辞知识欠缺的状况,长选老师叮嘱我们要多看课外读物,夯实语文基础。他特地推荐两本书。一本是吕叔湘的《语法修辞讲话》,一本是《语文知识千问》。他较详细地介绍了吕叔湘。他说:“吕大师对语法、修辞乃至标点符号的造诣颇深。他当学生时,作业本上绝对不添除涂改,如果写错,全部重写。无论是长篇巨著,还是一二千字的短文,都要逐字逐句地仔细推敲,包括标点符号从不马虎敷衍。良好的习惯和严谨的作风成就了他的学问。终于成为当代著名的语言学家……”。我真的按长选老师说的做了,利用周末回家打山货挣的钱买了这两本书。课余时间咀嚼,受益匪浅。一年后参加高考,语文成绩远高于其他科目。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还精心地保存着这两本书。
为了增强同学们对学习语法修辞知识的重要性的认识,记得他曾举过两个例子加以说明。一个是曾国藩把“屡战屡败”改为“屡败屡战”免受朝廷追究避祸的故事。另一个是主人与客人理解不同,断句不一样,误会加深的故事。说是过去一个好吃懒做的人到朋友家做客,天天酒醉饭饱,乐不思蜀。主人心生不满,碍于面子又不便发作。恰巧有天天下大雨,主人灵机一动,趁客人未起,写下“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的字条放到桌上。客人起来一看,理解为“下雨天,留客天,天留我不?留。”于是心安理得,主人哭笑不得。以此说明语言文字和标点符号的重要作用。在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我养成了重视语法、认真推敲的良好习惯。
长选老师深得“十大教授法”的真谛,常常以姿势助说话,讲课很是形象生动。有一次,讲成语“东施效颦”,他学着东施的样子,皱着眉头,捂着胸口,装出病态表情,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我们忍俊不住,哄堂大笑,他自己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不经意间,所讲的知识已牢记在心。每忆及此,恍如昨日。
我们虽是文艺班,但他坚持“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只是利用课余时间排练表演节目。主要是调节放松,活跃气氛。长选老师多才多艺,是教育系统小有名气的“艺术家”。拉二胡、吹笛子,唱京剧都是行家。尤其是二胡拉得好。《梁祝》、《二泉映月》拉得如泣如诉,演者如痴,听者如醉。那时男生一般表演三句半,快板书,乐器独奏、合奏,女生大多表演独唱、合唱,表演唱。他为了提高我们的文艺素质,专门从县文工团请来一位姓苏的老师,教我们练台步、梅花指等基本动作。可能是缺少文艺细胞的缘故,我笨手笨脚,老是不得要领。一次,全公社各中学搞文艺汇演,他非要我上个节目,说是让我父亲看看。这可把我难住了。我性格内向,吹拉还凑合,演戏完全是外行。最后勉强选了《十个老头学<毛选>(第五卷)》的节目上台。正式演出前,老师用毛笔在嘴唇上描上胡须,在眼角和额头上画上皱纹,穿上对襟褂儿,戴上黑色的“三挎帽”(只露口、鼻、眼,便于老年人冬天保暖的一种帽子),手拿一杆旱烟袋,装模作样地上台表演。由于形象,竟博得满堂喝彩,都说我们演活了。这大大增强了我们的信心,后又下乡慰问演出十几场,真还越演越好。
要说长选老师永远是一副和善的面孔,也未必。领略他发火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上数学课,方程、几何、三角函数,晦涩难懂,枯燥乏味。有个同学心中生厌,便给数学老师画像:一脸络腮胡,窄脸秃头尖下巴,脖子细长,一件黑棉袄脏得放光,取名“长颈鹿”老师。久而久之,我们背下都这么称呼。这事儿传到长选老师那儿,他发了大脾气。另一次是响应“十年绿化保康”的号召,我们全班同学在百里之外的龙坪植树造林。有一天上午,我们浩浩荡荡地上聚龙山挖树窝,我和另三位同学半路溜号回去睡大觉、闲逛,他追查时我们不认错,还撒谎装病。他发起火来,目光如炬,莫敢仰视。但他批评人,从无讽刺、挖苦之辞。事后还主动交心谈心,使人心悦诚服。
长选老师的为人、治学和行事风格对我后来的工作、学习和生活都带来很大的影响,我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很多……。高中毕业后,我到外地上学,他也忙于工作。我们天各一方,但他仍然惦念我的学习、生活。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们先后调到县城工作。虽近在咫尺,却都很繁忙,相聚不多。但每年至少两次是基本形成了惯例的。每逢他的生日,我和同学们必定相约去看望他。外地的同学回来,尤其是在美国留学的杨兆锭同学回来,必定相约到他家聚会。大家围坐在他身边,忆往追昔,其乐融融。这时微醉的他,总是一脸惬意,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他最终积劳成疾。退休前夕,突然中风,几经反复,竟长眠不醒。欣慰的是,卧床十多年来,身上从未生过褥疮。这要归功于常年怀抱琵琶在床前弹奏的万婆婆。
往事越远,思念越深。我深深地怀念着这位“授我以鱼,更授我以渔”的恩师——长选老师。
我真诚地希望他能奇迹般醒来!
彭顺刚,干部,现居湖北保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