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作为一篇写景散文,在《云南冬天的树林》一文中,作者于坚尽量摒除传统意象和自我情感的因素,发掘出自然本真的美,体现出一种自然审美的意识,拓展了文学的审美疆域。
关键词:主观情感 传统意象 自然审美意识
作为审美的艺术,对神奇瑰丽的自然美的描摹和对幽微灵秀的心灵美的探求一直是文学的两大审美方向。然而在中国,长期以来,在“比德”和“移情”的影响下,自然落寞地站在人群之外却又固执的展示着沧海桑田。在人们锲而不舍的慨叹着“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时,早已错过了多少花开花落的美丽瞬间。“凡物之美者,盈天地皆是也”(清·叶燮),关键在于是否具备自然审美意识,亦即对自我情感和传统意象超越后的全身心的融入自然。于坚,便是这样一个真正追寻着“诗意的栖居”的歌者。由于诗歌在于坚的创作中占有绝对优势,所以大多数读者和研究者都将目光聚焦在于坚的诗歌作品上,解读着其诗歌中“隐喻的缺席和文化的消解”及其“原生态特征”。其实,相对于诗歌而言,于坚的散文以更通俗、更轻松、更令人愉悦的方式阐释着他的精神内涵和审美追求,《云南冬天的树林》便是具有代表性的一篇。
对自我情感的超越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文学作品中对自然景物的描画分为“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之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非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1]
与其说是乱红秋千和杜鹃斜阳的美景让人们赏之不尽,不如说是附着在自然之景之上的诗人们的凄美风情让我们陶醉了千年。如果作家总是囿于自己狭小的情感圈子之中,那么飞过秋千的乱红和杜鹃声里的斜阳抑或是斜阳辉下的杜鹃将会成为我们头脑中一个永远的刻板的符号,一点永远的凄凉的印记,我们又当错失多少自然的本真之美呢。对此,于坚在《云南冬天的树林》一文中采用了“躺下”的观赏姿势:“进入林子深处,在松树叶或者老按树叶的大床上躺下”。“躺下”是对归家的心情的寻找,是对自然全身心的融入,仿佛“和那声音是一个内部”,仿佛深深融入了黑暗中的土层,“和根周围的土、水、昆虫在一起”。作者的目光时而捋着那根纤细而黏弱的蛛丝从牛蒡花的刺毛上看到了榉树的树皮缝中,由衷地感叹如伞兵一样的黑蜘蛛的奇妙;时而随着一团簌簌抖动的绒毛从蹬起后颤悠着的树枝看到蔚蓝渺远的天空再回到原处,欣赏着来自一只鸟的鲜活与自在;时而在冥想中加入一群蚂蚁的行列,享受着爬行的快感。作者早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而只是客观的存在着。在这种忘我的境界中,人的意识仿佛一股气流般冲破胸腔,再浓烈也在无边的自然世界中稀释的无形无踪。也只有达到这种忘我的境界,才能发现自然最本真、最细微的美,正如美学大师宗白华先生所言:“你越能忘掉自我,忘掉你自己的情绪波动,思维起伏,你就越能够‘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柳宗元语),你就会像一面镜子,像托尔斯泰那样,照见了一个世界,丰富了自己,也丰富了文化。”[2]
最让人震撼的是光,这个早已被我们习以为常的现象在于坚的笔下交织成了一个奇幻无穷的世界。“躺在那儿,看光”,从尖刺般在我们皮肤上跳过的正午的阳光,到被磨得光秃圆滑如绒球般滚过我们皮肤的昏黄的阳光,仿佛无数个精灵在我们的眼上、身上、心上跳跃着舞蹈,让我们前所未有的轻松舒畅。从天上或明或暗的星子到满地童话般的月光再到明灭闪烁的萤火虫,所有的光在这个立体的世界里相互交错着、呼应着,随意地改造着事物的原型,仿佛小孩子在沙地上作画,勾勒完了便手掌一拢,恢复平面再进行新的创作。我们尽情地感受着作者为我们发掘出的这奇丽的自然美景,忘记了叙述者的存在,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对传统意象的超越
然而在自然的美景面前,超越了自我情感还远远没有打破束缚我们心灵的枷锁。经过千百年的吟咏和积淀,一些自然景物之上已经叠加了太重的情感,成为人们传达情感的载体,营造意境的附庸,成为了今天相对固定的意象。对此,于坚在《棕皮手记》中写道:
一个声音,它指一棵树。这个声音就是这棵树。shu!(树)这个声音说的是,这棵树在,这个声音并没有“高大、雄伟、成长、茂盛、笔直……”之类的隐喻。在我们的时代,一个诗人,要说出树是极为困难的。shu已经被隐喻遮蔽。他说“大树”,第一个接受者理解他是隐喻男性生殖器,第二个接受者以为他暗示的是庇护,第三个接受者以为他的意思是栖息之地……第X个接受者,则根据他时代的工业化的程度,把树作为自然的象征……能指和所指已经分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3]
因此,于坚所谓的“躺下”不仅是一种视角的转变、心情的转变,更是一种对文化优越感的超越。如果看到树叶的飘落,作者立刻想起的是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是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是孔绍安的“翻飞未肯下,尤言惜故林”,是温庭筠的“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那么这片树叶仍然只能是文化艺术长廊里的一片凝固的标本。“这不是一块石头或一只蜂鸟的落下,不是另一片叶子的落下”。在属于自己的时间内,“经过风的厚处和薄处,越过空间的某几层,在阳光的粉末中,它并不一直向下,而是漂浮着,它在没有水的地方创造了漂浮这种动作,进入高处,又沉到低处,在进入大地之前,它有一阵绵延,那不是来自某种心情、某种伤心或依恋,而是它对自身的把握”。[4]
为了让人们超越这些传统意象对人们的情感牵引,于坚一次次的强调树叶的飘落永远是“单个的”、“自觉自愿的选择”。
“实际上,死亡并不存在,生命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一片叶子,或者由“叶子”这个词所指示的那一事物,它脱离了树和天空的时间,进入了另一种时间。在那儿具有叶子这种外形的事物不呈现为绿色,并不需要水分,阳光和鸟群。它是令一个时间中的另一种事物”。[5]
值的注意的是,作者这里提到的死亡和生命并不是自然科学意义上的死亡和生命,而是指人们赋予叶子之上的人的生命意识,对于拥有高贵的情感和理性的人来说,生命和死亡本就是一道不可逆回的大门,人们永远无法完全超脱对死亡的恐惧和无奈。处于一片树梢上的绿色的叶子并不等同于人的生,处于泥土之上的枯黄的叶子也不等同于人的死亡,所以,叶子本无情,何用感慨多?作者正是从根源上跳出了束缚人们的思维模式,放下了自身的文化优越感,才在一片树叶飘落的万芳仪态中看到了无形的风的厚薄,看到了透明的空间的层次,看到了金蝶一般的漂浮。一片树叶的飘落,一个在几米或十几米的高度间完成的动作,一个瞬间可以完成的动作,一个几乎每时每刻在身边完成的动作,只有到了于坚的笔下才达到了生动的极致,才完成了属于自己的落下。作者敏锐的感觉如章鱼般将柔软无骨而又伸缩自如的触角伸到了大自然的每一个细孔之中,尽力地发掘着长时间被人们所忽略的自然本真的美。
其实,自然本真之美和人类情感之美本没有境界高低之分,只是中国文学千百年来的传统使文学的创作和欣赏走进了越来越偏狭的小道上,而于坚的探索使我们豁然开朗,他的诗文中所体现出来的自然审美意识拓展了文学的审美疆域。
参考文献:
[1]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3]于坚.棕皮手记[M].上海东方出版社中心,1997
[4]于坚.云南冬天的树林[J].人民文学,1993.9
[5]于坚.云南冬天的树林[J].人民文学,1993.9
墨亚,女,江苏徐州幼儿高等师范学校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