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十一月,宗璞打电话邀请梁漱溟出席其父冯友兰的寿宴。老友梁漱溟一口回绝,在给冯友兰的回信中,他没写上款,即不屑提其大名之意。信中说:“尊处来电邀晤,我断然拒绝者,实以足下曾谄媚江青。”
言辞很是慷慨。
一九四九年后,同为大儒的梁漱溟和冯友兰处境都不好。冯友兰因为历史原因,屡遭围攻,不得不一次次发表文章进行表态;梁漱溟则因为当众质问毛泽东“有无雅量”而被点名批判。一九七三年,毛泽东提出把“批林”和“批孔”结合起来,冯友兰的际遇一下子好起来。他写了两篇“批孔”文章,赞同毛泽东的观点,大受欢迎。“各地方的群众向我鼓励的信,蜂拥而来,每天总要收到好几封。写信的人,有青年、也有老年;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学生,也有解放军,有农民,有工人;有的来自黑龙江,有的来自新疆;有的信写的很长,很好,有真挚的感情,有诚恳的希望。在领导和群众的鼓励之下,我暂时走上了批林批孔的道路。(据冯友兰《三松堂自序》)”此时的梁漱溟却因反对“批孔”,处境更加艰难。
一九七六年后,梁漱溟翻盘了。翻盘的结果是,他敢正大光明地斥责老朋友了。此前,他坚持己见,不苟且,不迎合。但他对老友的改弦更张不敢多言,起码不敢这么义正词严。
那么,冯友兰由“尊孔”变成“批孔”,就是屈服和投降了吗?不一定。我看,他是认命了。以为这也许就是最终结论了,坚持己见没有出路,心中虽有犹疑,还是认了吧。大儒如冯友兰者都如此,况一般人乎?
忽然间天翻地覆。这在梁漱溟的期盼之中,但不一定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是,翻盘并非都是一翻定案。或许还有反覆的时候。
上世纪三十年代,写小说的沈从文是鄙视郭沫若的,他认为:“让我们把郭沫若的名字置在英雄上、诗人上、煽动者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和同情。在小说方面,他应该放弃他那地位,因为那不是他发展天才的处所”,“用英雄夸大的样子,有时使人发笑”;沈从文对郭沫若的热衷政治,尤其不以为然。被小自己十岁的沈从文“羞辱”,郭沫若的心情可想而知。但是,那时候大家都是平等的,谁也不能把谁怎么样。
后来,郭沫若成为左翼文坛的领袖,可谓一言九鼎。在一九四八年发表《斥反动文艺》,将沈从文定为“桃红色的反动作家”。沈从文从此在劫难逃,他先后自杀过两次,不得不离开文坛,到历史博物馆里鉴定文物为生。
可是,一九七六年后,情势又变了,沈从文被从故纸堆里拎出来,成为新一代文坛公认的泰斗级人物,而郭沫若却越来越冷门,几乎无人问津了。
沈从文对自己有句评价:“……说句公道话,我实在是比某些时下所谓作家高一筹的。我的工作行将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会比这些人的作品更传得久,播得远。我没有方法拒绝。”沈从文的得势、失势、得势,似乎可以证明时间和历史的公道。但是错了。谁敢说目前的一切结论都是盖棺定论?一定就没有变化和反覆了?
我想说的恰恰是,不要完全寄望于历史和时间,历史也不一定说真话。很多人在期待中含恨离世并永远沉冤于历史的淤泥中。诚然有人昭雪了,但亦有本应被钉在耻辱柱上的人却被昭雪了。个人的际遇不在于个人的专业、识见、人格,却要寄托于他身后的那个更大的变迁,即时代变迁,意识形态的变迁等,可悲如斯。
(选自《杂文报》2011年1月7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