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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海燕 文选 ]   

浅析《微神》的叙事特色

◇ 王海燕

  摘 要:本文从作品环境营造、人物设置和作家的忧患意识等角度来剖析老舍的小说《微神》凄美的悲剧故事,其以抒情的笔调来大肆渲染美的景色和美好人性,从而强化文本的悲剧意识,体现了作家悲天悯人的社会忧患情怀。
  关键词:老舍 悲剧爱情 抒情笔调
  
  从故事情节入手分析老舍的短篇小说《微神》,我们不难发现这篇小说叙述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美好的生命被虐杀。《微神》是老舍写得情意绵绵的“自叙体”爱情小说,和小说《月牙儿》一样,一直关注平民阶层“生的艰难”的老舍,把目光投向被社会挤压而堕落了的美丽女性。小说中的“我”出国几年回来后发现自己曾经热烈相恋的姑娘,竟然为了生计堕落为暗娼。虽然“我”千方百计地企图挽救她,可最终她还是在身心经受严重的创伤后,自戕而死。小说叙述的是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但读者在文本中阅读不到满纸的血和泪,作者呈现给我们的是另一番图景:作者执着于对美的意境和美的人性的描摹,最后又以美的毁灭为结局,文本中那看似淡淡的哀愁,渗透了中国传统的美学思想,体现了作家的悲天悯人的社会忧患情怀。本文就此来进行简单的探讨。
  
  一
  
  小说《微神》的第一个叙事特征是特意营造美的氛围、美的意境。尽管叙述的是悲惨的故事,可小说却刻意营造美的意境,模糊文体的界限,情节被淡化,如一首充满哀怨的抒情诗。
  中国的古代文学传统讲究诗歌的“意境”,即艺术创作所追求的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境界。“王国维《元剧之文章》中说:‘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实际上是要强调情有余意,美有余韵,言有余味……”[1]在现代小说里,意境同样可以作为重要构成元素,用来渲染人物、增强艺术感染力。中国一些现代作家都自觉地将诗歌写作的这一技巧运用到小说创作中去,比如废名、沈从文等现代作家。考察小说《微神》,我们同样可以发现营造美的意境或者美的梦境是该小说的表征之一。
  美是老舍创作的自觉追求,老舍在创作谈中多次谈到“美”,他说:“活的文学,以生命为根,真做实干,开着爱美的花” ,“文学的真面目是美的,善于表情的”,“感情、美、想象是文学的三大特质”,“艺术品是个性的表现,是美与真理的再生”。[2]《微神》的内容重在写“我”的情感体验,对“她”是如何堕落只是通过“她”的倾诉几笔带过。与小说《月牙儿》写法不同,《微神》开头并不急于叙事,而是用意识流手法描绘“我”的梦境,描摹一幅浓墨重彩的“春之图”:处处笼罩着春天的气息,象征着生命的蓬勃颜色的绿色弥漫开来,花朵香气四溢,蓝天白云,蝴蝶蜜蜂,还有几只小白山羊……刻画如此美得令人沉醉的春景,在老舍的其他短篇小说里并不多见。“她”的首次出场同样仿佛在诗境之中:“没有像那一回那么美的了。我说‘那一回’,因为在那一天那一会儿的一切都是美的。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白的雪球;沿墙的细竹刚拔出新笋;天上一片娇晴;她的父母都没在家,大白猫在花下酣睡。听见我来了,她像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用这样静谧、清新的自然美景来衬托人物,作者无疑在人物身上寄托了美好的情思。另外文中还六次提到“一双绣着白花的小绿拖鞋”,和前面“春之绿色”相映,这里的意象不仅象征初恋少男少女的感情的细腻、温柔,更是对爱情永恒的追求和向往。小说中“她”说:“颜色是更持久的,颜色画成咱们的记忆。看那双小鞋,绿的,是点颜色,你我永远认识它们。”纯真的初恋在“我”的记忆里是甜蜜的、永远和刻骨铭心的,“她”是“我”心里永远的春天。这是美丽、单纯的梦,亦真亦幻,它的平淡、朴美来自作者心灵深处,所以,小说采用的多是内心的独白和意识流手法来描写梦境,“我”的思维随着梦境跳跃,时而恍惚,时而清醒,情绪也随之变化不定,忽喜忽悲。这样写与作家其他许多短篇小说相比,行文上看似有些散,没有精心布局,但是,我们从这零乱纷繁的思绪里可以看出作者写作背后的强烈的情感体验。
  
  二
  
  小说的第二个叙述特征体现在塑造美的人物、美的情感。让美的意境和美的人物相得益彰,人物往往拥有美好的人性:纯洁、恬静、善良。老舍笔下的人物总是“立在人间的最低处,等着一切人一切法一切困苦的击打”(《骆驼祥子》)。读他的小说,我们看到一个从农村到城里谋生的人力车夫的善良愿望被一步一步残酷地蚕蚀直至毁灭的人生(《骆驼祥子》,我们看到一个企图千方百计摆脱苦难却不得不在命运面前低头的巡警的坎坷的一生(《我这一辈子》),看到女性面对困顿的生活被迫卖身,被迫屈辱地活着甚至自杀的人生(《月牙儿》)。《微神》就其人物结局也难逃厄运,但是在命运改变之前,“她”却是一个可爱、单纯的姑娘。“她”外貌秀美,性格内敛,初见“她”时,“她”带着少女的害羞和矜持。在“我”心里,“她”是美的化身,一个天真、纯洁的天使般的小女孩。小说的题目本来是英文“Vision”,中文可翻译为:“视觉”、“想象力”、“梦幻”、“极美的人”等(名词),“梦见”、“能预卜未来”等(动词),笔者认为,老舍的本意更倾向于“梦幻”或“极美的人”。因为文中的“她”的原型正是老舍埋藏在心灵深处的苦涩初恋的对象。在其作品《宗月大师》里,老舍说自己从小是在刘大叔(刘寿绵)资助下入学读书的,对他感恩不尽,同时悄悄地暗恋在他的大女儿:“这位小姐恬静庄重,性格温柔,十分可人。老舍暗暗地喜欢上她。每次见面,都使他心跳半天。”[3]可是,刘大叔后来家道中落,入庙为僧,夫人和女儿也入庵为尼。对老舍来说,无疾而终的初恋是痛苦的,只留下甜蜜而苦涩的记忆。所以,他总是在梦中将之神化为一个完美的理想的女性形象,作者借小说中的人物来抒发这样的想象:“我在梦中的女性永远是‘她’。梦境的不同使我有时狂喜,恋的幻境里也自有一种味道。她,在我心中,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小圆脸,眉眼清秀中带着一点媚意。身量不高,处处都那么柔软,走路非常的轻巧。那一条长黑的发辫,造成最动人的一个背影。我也记得她梳起来的样儿,但是我总梦见那带辫的背影。”“在老舍的初恋世界里,已经树立起一个完美的‘女神形象’,代表着真善美的统一,代表着他生命中的鲜花与阳光,现实中的初恋虽然痛苦无望,但老舍在幻想中仍然保留着‘女神’的影子,没有一个世俗的女子能代替‘女神’在心中的位置。”[4]初恋对于老舍来说是刻骨铭心和难以忘怀的,老舍甚至得罪一向孝敬的母亲,拒绝母亲给他安排的相亲,而独身了许多年,可见现实中的“她”在他心中的位置。所以尽管小说里的“她”堕落成风尘女子,可并不影响“她”在“他”心中的地位,“他”对“她”依然一往情深,甚至想再续前缘。当最后不得不面对“她”的死亡,作者用饱蘸感情的笔这样写道:“一篮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放在她的灵前,结束了我的初恋,开始终生的虚空……反正她在我心中永远不死。”
  
  三
  
  最后,作者在小说中哀叹美的陨落、美的毁灭。小说先把具有美好品德的人物置身于宁静淡远的环境之中,接着让这种美到极致的人物走向毁灭,走向死亡,美因此被遗弃、被摧残。悲剧的结局是读者始料不及的,但这样看似不经意的处理,却让悲剧更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从情节安排上来看,我们将该小说分为前后两部分,我们用简洁的、情感色彩迥异的词语来代表前后的不同,前期是“春天的梦境”、“活泼且略带羞涩的少女”、“绿色小拖鞋”,后期是“暗娼”、“堕胎”、“自杀”。前后强烈的对比,前者是美的代名词,自然美、人物外貌美和精神美,后者却是美的毁灭和人生的灾难,前者表现得越极致,后者也越惨烈,而这一切都在不言中表现,这便是该小说高明的地方。一些细节也同样看出作者的处心积虑,比如小说中的“她”被迫沉沦之后,为了保全曾经的“美”,竟然自杀,老舍自己不也是用生命来践行的这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格吗?
  鲁迅说“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老舍的许多小说都揭示了平民阶层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动荡不安的岁月里,个体生命走向灭亡的一个又一个悲剧,而善和美的毁灭正是这些悲剧的表现形式。善良的人们不得不屈服于社会的挤压和折磨,使本来美好纯洁的人性走向堕落、走向深渊,种种努力又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悲剧不可避免地诞生。从故事情节角度看,小说《月牙儿》和《微神》叙述的都是少女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悲惨地沦落风尘的故事,可与《月牙儿》放大悲情不同,《微神》将更多的笔墨放在“我”的梦境和感觉的刻画上,这种写法显然与老舍的旅英经历有关,读过几千部外国文学作品的老舍深受伍尔夫和康拉德等英国作家作品的影响,大量的人物内心独白、小说的抒情性、象征性,重视景物描写对表现人物的特殊作用,尤其是老舍的前期小说表现更为突出。
  老舍在《文学概论讲义》的本质论中阐述自然与人生的关系时,讲道:
  “人是社会的动物,艺术家也不能脱离开社会。社会的正义何在?人生的价值何在?艺术家不但是不比别人少一些关切,而是永远站在人类最前面的;……所谓满足自己不仅是抱着一朵假花落泪,或者是为有闲阶级作几句瞽儿词,而是要替自然与人生作出些有力的解释。偏巧社会永远是不完全的,人生永远是离不开苦恼的,这便使文人时时刻刻的问人生是什么?这样,他不由得便成了预言家。文学是时代的呼声,正因为文人是要满足自己;一个不看社会,不看自然,而专作些有韵的句子或平稳的故事的人,根本不是文人;他所得的满足正如一个不会唱而哼哼的人;哼哼不会使他成个唱家。所谓个性的表现不是把个人一些细小的经验或低卑的感情写出来便算文学作品。个性的表现是指着创造说的。个人对自然与人生怎样的感觉,个人怎样写作,这是个性的表现。没有一个伟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表现的,也没有一个伟大的文人不是自我而打动千万人的热情的。创造是最纯洁高尚的自我活动,自我辏射出的光,能把社会上无谓的纷乱,无意识的生活,都比得太藐小了,太污浊了,从而社会才能认识了自己,才有社会自觉。”[5]
  简而言之,老舍认为文学通过作家或人物自己对自然、对人生的感觉来折射社会,在《微神》里,自然就是美的象征,自然给我们呈现的是温和、宁静、远离人世间尘嚣的,也是中国传统道家理想之国。《微神》中的“春之图”没有特定地点,只是在梦中,但并不影响它的怡和、生机勃勃,绿色被一再提及,就像作家理想的富有生命之色的爱情,浪漫而令人憧憬。
  通过这篇短篇小说,我们可以看到老舍在对美的歌颂和追求的同时,并没有完全脱离现实社会去建造空中楼阁,而是用他充满哀伤的笔触来表现人的精神美被扼杀、被摧残的痛心。这与当时的中国社会状况是有关系的。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国内军阀混战,日本制造“九·一八”事变,国难当头,蒋介石国民政府腐败无能,老百姓生活困苦,社会的动荡混乱,使知识分子不可能完全沉醉在象牙塔里编织梦想。作家以特别的写作方式,表现他内心无望的悲哀,以对美的毁灭的深深痛惜来为那黑暗的时代歌唱挽歌,他内心的痛楚也体现作为作家应有的良知,体现他的社会忧患意识和对人类的悲悯情怀,“忧患意识来自赤子之心,来自对真善美的追求,来自对美好理想的憧憬。由于他们(作家)有更美好的参照物,因此,他们能清醒地看到现实的不足和缺陷,清醒地看到历史的局限性。”[6]老舍的小说文体带有一种抒情性,这与他的叙事态度和文化情致相联结而存在的,在叙述中融入诗性的追求,在写实中弥漫着浪漫的气息是京派小说文体的突出特征。而与同样以深刻揭露社会现实为己任的左翼文学不同的是,他更注重形式的审美意识形态,这种唯美的形式里包裹的苦涩,以及其间渗透的淡淡哀愁,只能让人读之潸然泪下,掬一捧同情的泪水,却不像左翼文学那样,激起人昂扬的斗志,所以它的温情脉脉不适于革命,甚至不适于改良。而它的诗情画意和意味无穷又是一味注重内容的左翼文学所缺失的。
  
  注释:
  [1]彭亚非:《中国正统文学观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390页。
  [2][5]老舍:《文学概论讲义》,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
  [3]舒已:《老舍的关坎和爱好》,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0年版。
  [4]刘广涛:《阳光下的老舍——〈月牙儿〉“三部曲”创作心理探析》,《世纪之初读老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43页。
  [6]刘再复:《论文学的主体性》,《二十世纪中国文论经典》,童庆炳主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514页。
   (王海燕 南京 江苏警官学院 210036)

浅析《微神》的叙事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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