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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美萍 文选 ]   

“父亲之名”与老哈姆雷特

◇ 季美萍

  摘 要:老哈姆雷特是《哈姆雷特》一剧中唯一一个没有以实在形象出现的角色,但他对哈姆雷特的复仇起着最重要的作用。本文运用拉康精神分析的理论,通过哈姆雷特复仇自我形成过程的分析,揭示老哈姆雷特实际上是哈姆雷特象征的父亲。
  关键词:老哈姆莱特 哈姆莱特 父亲之名
  
  《哈姆雷特》是莎士比亚最负盛名的悲剧作品。哈姆雷特的复仇延宕行为和他的性格,作品中突出的人文主义思想,莎士比亚的戏剧观等一直是研究的焦点,但对于老哈姆雷特的形象,除了从宗教的角度或戏剧结构设置的角度有较少的关注之外,研究这个人物对于哈姆雷特自我发展的重要作用却是空白。本文就从这一角度,运用拉康精神分析中的理论——“父亲之名”,对老哈姆雷特的特殊的象征意义进行分析,以期更加深入地把握这个人物形象,从而为作品的深入解读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一、父亲之名
  
  精神分析学非常重视主体的童年生活,其实也就是重视儿童与父母之间的关系。根据儿童心理学的观察发现:儿童一般都是先依恋母亲,然后才出现崇拜与认同父亲的阶段。这一点在男孩子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这说明实际生活中确有此种转变发生。因此,弗洛伊德曾借助著名的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杀父娶母(恋母仇父)的故事来说明这一问题,这就是众所周知的俄狄浦斯情结。根据弗洛伊德的界定,俄狄浦斯情结是幼儿主体在与父母的关系中体验到的一组爱与恨的无意识欲望。在“正常”的形式中,父母中被爱的欲望的一方与主体的性别相异,而与主体相同性别的一方,则成为主体恨的欲望的对象。俄狄浦斯情结是无意识中最基本的自我冲突形式,仇恨父亲,爱恋母亲是男孩子的天然倾向。由于弗洛伊德的理论中浓厚的生物学倾向,他的理论备受诟病。拉康虽然一再宣称“回到弗洛伊德去”,但他还是提出了自己独特的俄狄浦斯情结概念。
  拉康认为,无论幼儿主体的性别如何,他(她)总是对母亲产生爱的欲望,而父亲总是会成为幼儿的竞争对手。拉康俄狄浦斯情结分为逻辑上的三个阶段(不是时间上的),而要把握这种分类,我们首先必须了解拉康如此分类的标准,这就需要引入一个概念——“菲勒斯”。
  菲勒斯是拉康理论中关键的几个核心概念之—。要想讲清楚这一概念,要从欲望概念着手。人是欲望的载体,是一种欲望主体,这是拉康关于欲望的基本观点。简单地说,“欲望与意识或心理活动最大的一个区别在于,它并不朝向一个具体的确定的现实对象”[1]。就母婴关系而言,婴儿欲望的对象并不是母亲,而是其他东西。为了得到母亲的爱,婴儿往往会想尽办法来取悦母亲。从根本上说,要想真正取悦母亲,首先要知道母亲欲望着什么,其次,就去成为母亲欲望的那个东西。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拉康称儿童的欲望是欲望满足母亲欲望的欲望,因此是一种欲望的欲望。而这种婴儿与母亲的欲望共同指向的就是“菲勒斯”。
  菲勒斯是一种象征符号,代表了一种缺乏,是关于缺乏的能指。因为欲望的根本对象就是一种缺乏,而且缺乏作为主体与世界之间关系的动力因素起着根本的作用。
  精神分析学是一门实践科学,理论是围绕实践的。在关于菲勒斯的问题上,拉康指出,在主体(儿童)的成长历史中,菲勒斯作用与功能的发现,完全得益于分析实践的观察。围绕着象征符号菲勒斯,拉康阐述了其关于俄狄浦斯时期的理论。根据菲勒斯扮演的角色不同,他把俄狄浦斯时期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菲勒斯处于母婴关系的想象三角形的核心位置上,这时父亲还没有完全介入。如前所述,菲勒斯是母亲欲望的能指,儿童为了取悦母亲,其唯一的方法就是去成为菲勒斯。“如果母亲的欲望是菲勒斯,为了让她满意,儿童愿意成为菲勒斯。”[2]对于儿童来说,成为菲勒斯,不仅可以满足母亲的欲望,从而得到母亲的爱,而且同时也满足了其本身的欲望;反之,不成为菲勒斯,就童味着得不到母亲的爱。在儿童的想象维度中,母亲并不拥有菲勒斯。正因为此,他才想成为菲勒斯,以便去满足母亲的欲望。分析经验显示,儿童很早就能认识到这一点。那么,为什么母亲没有它呢?在儿童看来,那是因为父亲剥夺了它。
  在第二阶段,父亲作为母亲的剥夺者介入母婴关系。剥夺其实是对象之缺乏的一种表现形态。剥夺母亲的欲望能指,也就是禁止母亲享有其欲望的满足。父亲禁止母亲,并不是指一种直接的现实行为。它是以一种音信的形式表现出来,即以说“不”的形式表现出来。面对父亲说出得“不”字,儿童再次面临了一种选择:接受剥夺还是不接受剥夺?如果接受剥夺,那就意味着主体(儿童)的欲望无法得到满足;如果不接受剥夺,那又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就是儿童去认同父亲。
  在第三阶段中,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儿童离开母亲,转而倒向父亲。关于俄狄浦斯情结中父亲具有什么样的功能问题,拉康引入一个新的术语“父亲之名”。儿童之所以认同父亲,那是因为,父亲拥有菲勒斯。一方面,他代表了象征化了的法与规则,另一方面,菲勒斯作为缺乏的能指,恰恰是任何象征化活动的基础。“因为且仅仅因为他是法的持有者或支持者(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父亲才表现出他拥有菲勒斯。”[3]而且,正是因为父亲拥有菲勒斯而不是菲勒斯本身,才能保证儿童认同父亲之后,儿童仍然有可能成为菲勒斯。俄狄浦斯情结的出路,就是儿童与父亲认同,“这种认同被称为自我理想”[4]。弗洛伊德理论中主体欲望谋杀的父亲,也被拉康解释为:不是现实生活中活生生的父亲,而是一种象征父亲。象征父亲也就是代表法与规则的父亲。同样,谋杀父亲也不是说真的杀了父亲,而是儿童去认同父亲,取而代之,从而自己成为代表法的权威。
  
  二、实在的父亲
  
  (一)亡魂父亲
  老哈姆雷特即哈姆雷特的父亲,是《哈姆雷特》一剧中唯一一个没有以实在形象出现的角色,但其在剧中的重要意义却不言自明,他不仅是复仇情节的起因,是复仇行为开展的主要依据,更关键的是,在哈姆雷特复仇意识的产生、复仇决心的坚定以及复仇行为的实践中,老哈姆雷特始终引导着哈姆雷特的走向。
  老哈姆雷特以亡魂的身份三次出现在剧中。首次出现在第一幕第一场。它在凌晨时分出现在城墙上,身穿讨伐挪威王时的铠甲,脸上的怒容活像当初击溃波兰人时的神气,用军人的步伐走过,却始终一言不发。
  第一幕第五场,他与儿子哈姆雷特第一次见面,鬼魂告诉了哈姆雷特他被谋杀的真相:亲弟弟克劳狄斯为了篡夺王位、霸占王嫂,当老国王照老习惯午后在花园里睡觉的时候,歹毒的克劳狄斯趁他熟睡,偷偷溜进花园,把毒汁灌进国王的耳朵里。那致命的毒汁像水银泻地一样流进了他全身的血管里,烧干了血液,并使皮肤到处长起硬壳似的疮。这样,卑鄙的弟弟夺去了他王兄的生命,也夺去了他的一切。鬼魂请求哈姆雷特一定要向那卑鄙的凶手复仇。鬼魂又喟叹说没想到恩爱多年的妻子居然如此寡廉鲜耻,轻易地就投入谋杀她丈夫的凶手的怀抱。但鬼魂又嘱咐哈姆雷特在复仇时千万不可伤害到他的母亲,让上帝去裁决她,让她不安的良心时时刺痛她自己就够了。哈姆雷特震惊于鬼魂的控诉,并答应鬼魂一切都按它的吩咐去办,鬼魂这才放心地消逝了。
  第三幕第四场,老哈姆雷特在哈姆雷特与母后在后宫谈话时再一次出现。鬼魂说他是来提醒哈姆雷特不要忘记替他报仇的诺言的,并嘱咐哈姆雷特要去劝慰他的母亲,不然她会因为悲伤和恐惧而死掉的。随后,鬼魂便离开。
  (二)哈姆雷特印象中的父亲
  哈姆雷特一直非常热爱自己的父亲,这从他的独白中可以看出,他认为父亲是一个高雅优美的人,“太阳神的卷发,天神的前额,像战神一样威风凛凛的眼睛,像降落在山巅的神使一样矫健的姿态”。父亲对母亲的爱情纯洁真诚,父亲治理国家才能卓越,在战场上勇武过人,一切都显示,父亲是一个堂堂的男子。正是从这些语言中,我们可以读到哈姆雷特对父亲的崇拜之情,也正因为这种原因,他对母亲背叛父亲的行为深恶痛绝,对杀人凶手克劳狄斯刻骨地仇恨,对追随新国王的大臣讽刺嘲笑,对无动于衷的人民蔑视怀疑。所有这些激烈的情绪,都表达了他对父亲深切的爱。
  总之,哈姆雷特与实在的父亲既有儿子对父亲的崇拜,也有父亲对儿子的理解,例如老哈姆雷特的鬼魂前三次出现在城墙上,面对守城的士兵始终只字未吐,但一见到哈姆雷特,就招手前去,倾吐衷肠。看到哈姆雷特急于了解真相并为父报仇,鬼魂就说:“我的话果然激动了你。”“果然”二字既说明了父亲对儿子的了解,也对应地表明儿子对父亲的关心;既有父亲对儿子的鞭策和劝诫,也有儿子对父亲的同情和服从。可见,从实在关系来讲,这是一对心心相映的父子。然而,我们也注意到一些不完全一致的细节。第一次见面,哈姆雷特在震惊之下听完鬼魂的诉说,当即表明要为父亲复仇,但后来,他却迟迟没有行动,他甚至怀疑过鬼魂是魔鬼的化身,来引诱他的柔弱忧郁的灵魂;在独白中他经常纠结于死亡和告别生命的思想之中;一方面他谴责小福丁布拉斯的穷兵黩武,另一方面又对他的血气方刚表示肯定;由于性格的温良,他需要一直不断说服自己接受流血的思想;即使最后的决斗也是出于一种听从命运安排的消极想法而同意的。也就是说,虽然哈姆雷特有自己对人处事的想法,不是鬼魂的傀儡或化身,但从行动的大致方向上对鬼魂又无条件地跟随、听从。是什么使得哈姆雷特改变了自己的思想而跟从鬼魂的指引呢?
  
  三、象征的父亲
  
  虽然哈姆雷特从作品表明特征来看已是一个成人,但从复仇自我的形成来看,整个作品其实在描写他的自我形成的过程,换言之,类似于幼儿自我的成长过程。根据拉康“父亲之名”的理论,对于哈姆雷特母婴关系中的表现,显然作品无法提供信息,因此,我们省却这一部分,直接来探讨哈姆雷特与父亲之间的关系。在进入象征秩序的三阶段中,《哈姆雷特》作品中的情节表明已经进行到第三阶段,即认同父亲的阶段了。
  作为复仇欲望来说,复仇自我的欲望之所以成为其追求的目标,本身就说明欲望的缺场,从作品来看,哈姆雷特的复仇欲望的产生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老哈姆雷特被杀或称之为缺场,正是因为老哈姆雷特的缺场,他的象征意义才成为可能,所以不管老哈姆雷特是士兵看见的鬼魂还是哈姆雷特与之对话的那个个体,都不是实在或在场的人物。老哈姆雷特在作品中,前几次出现时与士兵间没有交流,到后来在乔特鲁德房中时,乔特鲁德根本就看不到他,真正与之交流的只有哈姆雷特本人,这一迹象为老哈姆雷特是哈姆雷特的主体发生中具有的象征意义提供了事实上的保证。
  象征秩序是人类之所以为人类的一大根本秩序。象征秩序的介入需要一个过程。详细说来,还在母婴关系的阶段,婴儿一旦出生,与原来在母亲腹中就不能同日而语了。其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婴儿的需要不能时时刻刻都得到满足。在腹中的时候,婴儿与母亲始终在一起,而且,不需要相互之间的交流沟通,母亲就必然能满足婴儿的所有欲望,这时,婴儿处于自给自足的状态。但脱离母体之后,由于婴儿还不会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需求,所以,自给自足的状态被打破,于是婴儿时常得不到满足,得不到满足的婴儿学会了呼唤,对母亲之爱的呼唤,希冀母亲回应的呼唤。所谓呼唤,其背后隐含了这么一个层面,即母亲有时候是不在的。对于婴儿来说,母亲除了给予他满足给予他爱以外,她还是在场与缺场的象征符号。母亲是那个来来往往的人,于是婴儿同时感受到在与不在。
  在与不在,在场与缺场,是一种切口,对于拉康来说,那就是象征的诞生。在母婴关系中,母亲的缺场是婴儿首先难以接受而后不得不接受的一种现象,经过无数次的哭喊与抗拒之后,婴儿明白,母亲的离去是难以拒绝的,于是,他只能接受。默认和接受母亲的缺场的做法,就是把母亲象征化。所谓把母亲象征化,就是说,不再把母亲看做想象意义上的一个对象即他人,而是把她看做处于想象关系彼岸的他者。他者也是拉康理论中几个核心概念之一,兼有很多含义。它处于象征秩序的端点,是言语的场所,能指的宝库,主体言说真正的对象等等。在主体发展的历史中,他者的位置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母亲是最初的他者,随后象征父亲占据了他者的位置。象征母亲的维度只是为主体性的确立创造条件,至于说到主体性的真正确立,还是有待象征父亲维度的引入。
  “父亲之名”这一能指,拉康声称:“我们因此可以看到,只有当父亲不在此时,一个俄狄浦斯才能被构成。”[5]这里所说的父亲“不在此”,显然不是指一种现实维度。不在此,就是一种缺场。唯有象征行为才能表示缺场。于是,父亲只能是“父亲之名”。更明确地说,一种能指。
  老哈姆雷特作为一种缺场,使其象征意义成为可能。同时,作为象征的父亲,他引导了哈姆雷特的行为方向,这就回答了上文提出的一个疑问:即哈姆雷特一方面有着与鬼魂不同的思想,一方面却又坚决执行鬼魂的指示。其原因就是因为,这个父亲并不是实在的父亲,对于哈姆雷特自我的形成来说,他是象征的父亲,是哈姆雷特虽存有异议却不得不认同的父亲,是那个拥有着菲勒斯,并能保证哈姆雷特成为菲勒斯的那个象征的父亲,所以,哈姆雷特才会一直追随,所以,哈姆雷特才会说:“我要从我的记忆的碑版上,拭去一切琐碎愚蠢的记录、一切书本上的格言、一切陈言套语、一切过去的印象、我的少年的阅历所留下的痕迹,只让你的命令留在我的脑筋的书卷里,不搀杂一些下贱的废料;是的,上天为我作证!”鬼魂说有地狱并承受象征性,哈姆雷特就在绝好的机会下错过杀死克劳狄斯。它诉说了自己的爱情,哈姆雷特就训斥了自己的母亲,它让哈姆雷特不要做对母亲不利的图谋,他就这样做。哈姆雷特将其视为自己的最高的风向标。它既不是现实生活中的权威父亲,也不是现实生活中经常不在家的父亲。它只是一种象征功能,是一种法或规范的代表。
  第一幕第一场,马西勒斯说鬼魂“像空气一样不可得知”。我们从这句话就可以得知:它像冷漠而不可动摇的“旁观者”,站在想象世界之上俯瞰着芸芸众生。说它不可动摇,是因为它保持着绝对的地位,因为从这场谋杀来讲,老哈姆雷特既是罪恶与阴谋的受害者,也是罪行的指控者,还是犯罪现场的见证者,另外他又是审判者和执行的监督者,他几乎可以站在绝对全面的角度对这场谋杀进行审视。显然,在现实的人类世界中,一切都只能是相对的,绝对永远是一种缺场,一个绝对全面的人就是现实人类的菲勒斯,它只能居于象征世界。
  
  注释:
  [1]黄作:《不思之说——拉康主体理论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4页。
  [2][4][5][法]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488页,第487页,第289页。
  [3][日]福原泰平:《拉康:镜像阶段》,王小峰,李濯凡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5页。
  (季美萍 江苏南通 南通大学文学院 226019)

“父亲之名”与老哈姆雷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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