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通过对《雷雨》文本中周朴园自身及其依靠慰藉对象的双重解读,揭示其在重重桎梏中自我挣扎解救的困境。掀开《雷雨》戏剧纷繁的冲突、偶然的表象,重新阐释其生命主题,看生命在宇宙间的无所依傍。
关键词:周朴园 自我解救 困境
《雷雨》整部作品就仿佛是一个环环相扣却缠绕混乱的锁链,其中自以为独立着的人物们各自为自己寻得一个暂时依傍的结点,使自己逃离梦魇,苟得安心。从整个毁灭性的结局来看,这个结点的确立,更多的是出于人物的一种自以为是,他们没有也无暇去深思这个结点的载重量。于是一环破,环环破,在这部曹禺认为最像戏的作品里,人徒劳地做着自我解救的抗争,生命无所依傍。
周朴园是周公馆里的权威人物,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世故而且老谋深算,鄙夷嗤笑周冲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极力主张和坚决维持传统的家庭秩序,要按封建传统把蘩漪规范成自己欣赏的“贤妻良母”;他要树立一个父亲、一个男人的形象和权威,严格家中的摆设,纪念曾经的“妻子”,对周萍加以训导。
周朴园仿佛就是周公馆里的神,被敬畏而不被亲近。两个儿子因为他在任何事物上的独断与压制而恨他疏离他。是周朴园见过鲁侍萍后的深夜与周冲的一段对话:
……
周朴园 (寂寞地)今天——呃,爸爸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停)你知道么?
周冲 (冷淡地)不,不知道,爸。
周朴园 (忽然)你怕你爸爸有一天死了,没有人照拂你,你不怕么?
周冲 (无表情地)嗯,怕。
……
这是周朴园和周冲之间唯一的一段比较温情的对话,我们可以感受到周朴园从内心涌出的那种亲近周冲的渴求。然而周冲却冷然以对,甚至在周朴园谈到自己死的问题时都无法使其动容,可见这样的父子情感有多么的疏远。周朴园的儿子们以冷漠的顺从向他发动了进攻,在周朴园“父为子纲”的思维定式里,这种冷漠的顺从使他找不到任何理由反击的。他所认定的顺从儿子给了,却没有给他更为深层的情感——这才是作为人所真正需要的。但周朴园的权威意识不可能让他屈膝向他们讨情感。
再看蘩漪和周朴园的关系。蘩漪认为周朴园是用手段把她骗到他家,十几年来对她凶横,把她渐渐地磨成了石头样的死人,这样的石头人不可能对周朴园存在温情的爱意。在我们看来周朴园逼蘩漪喝药在是折磨蘩漪,而蘩漪又未尝不是在折磨周朴园,在婚姻的层面上哪有一方失败另一方全胜而退的道理?我们站在周朴园的角度看,作为丈夫他得不到一个他所渴望的妻子,作为一个男人他得不到一个女子的情爱。他给蘩漪不断地找大夫是想救回他所认定的妻子、他的爱情。蘩漪一直认定周朴园在折磨她,而她的疯狂又何尝不是在凌迟周朴园的精神情感。
作为周公馆里的权威,却被逼入了亲情与爱情的绝境。虽然被妻子儿子所畏惧,为外人所敬重,似乎周围的一切都掌控在他的意念之下。然而正是这群对他无法明目反抗且无能为力的人,对他施行了最残忍的情感封锁。而更可悲的是,他还要做出一副心里很满意的假象:“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的。”
在这样干渴的情感荒漠中,周朴园急需找到情感的依靠点,使他在这样的情感困境中挣脱出来。这个使他解脱的人就是死去的鲁侍萍。从文本上看,周朴园是个始乱终弃者,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不能否认周朴园与鲁侍萍之间存在着爱恋。若是周朴园只是抱着一种玩乐的心态对待她的话,鲁侍萍也不可能连续为他生两个孩子。鲁侍萍当时的相貌可以从三十年后的相貌描写略推一二:
那修长的睫毛,和她圆大的眸子间,还寻得出她少年时静慰的神韵。她的衣服朴素而有身份,旧蓝布裤褂,很洁净地穿在身上。远远地看着,依然像大家户里落迫的妇人。
从这段中年鲁侍萍的外貌描写上看我们不难推断出三十年前鲁侍萍的神韵姿态,相对于四凤的有点粗野,鲁侍萍更显得贵气。年轻时有姣好的相貌和静慰的神韵,而周朴园当时也只是二十出头,年轻气盛。主仆二人朝夕相处,能产生爱恋的情愫也自然不过,因而鲁侍萍最终被抛弃应归结为:周朴园在他所在的这个阶层体制下必须做出的不负责任,而不是对情感的玩弄。如果仅仅是玩弄,不可能将鲁侍萍生前的喜好记得如此清楚,将悼念进行得如此彻底(留着她喜欢的家具,留着喜欢关窗户的习惯,留着旧雨衣)。当然,他也希望借助这种对“亡妻的悼念”获得其他方面的收获:得到儿子的敬重,给蘩漪树立榜样,展现自己情感的丰满深沉……
前面已经说过,在这个家庭中,周朴园的情感是被他周围的人所封锁的,因此年轻时与鲁侍萍的爱恋是他从内心苦闷的困境中摆脱出来的唯一方式。他留着旧衬衣,留着旧家具,记着鲁侍萍的生日、喜好,桌上摆着她的照片。他在悼念中体味自己并没有被人情所抛弃。同时他尽情地将鲁侍萍加以美好的修饰,使她成为大家闺秀,成为他的第一任妻子,描绘成他心目中的理想女性展示给周围的人。这一切的假象,都是建立在鲁侍萍已死的基础之上,因为再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只要鲁侍萍不出现,这个情感的慰藉点是如此的稳妥。
然而,鲁侍萍竟然又戏剧性地回到了周公馆,更为可笑的是,周朴园竟然将美好的亡妻的故事在鲁侍萍面前导演了一遍。那个慰藉了他几十年的唯一的情感依靠随着鲁侍萍的出现开始封锁——没有亡妻,没有深情,一个抛弃女子的事实和长子原是私生子的事实。他感到震惊与惶恐,连续向鲁侍萍发问:
周朴园 (忽然严厉地)你来干什么?
鲁侍萍 不是我要来的。
周朴园 谁指使你来的?
……
作为情感的孤独者,周朴园借着死去的鲁侍萍慰藉了自己几十年。只要鲁侍萍不再出现,这种表象上的平和应该会顺着他所设想的那样维持下去。然而亡妻归来了,此时他已经意识到他苦心维持的体系有可能被瓦解。他与鲁侍萍叙忆往事,给她钱,希望他们一家离开。其中有一定补偿的意义,但更重要的,是希望在维持他所经营的圆满之家的正常秩序同时,维护住他那个情感得以喘息的口。此时鲁侍萍的配合显然使他大松一口气。然而事物一旦存在,通过人为也很难确保它必然向着希望的方向发展。终究没有人能阻止事情戏剧性地发生,所有的谎言,所有的隐瞒在同一时刻被揭开,周朴园终是回归到情感的绝处,而且昔日所压制下来的平静在一瞬间掀起千层巨浪:乱伦、疯狂、死亡……让这个圆满之家彻底破碎。
曹禺在《雷雨》序言中写道:“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是自己来主宰着。”整部剧中,几乎每个人物的内心都受着尘世的煎熬,在绝望的挣扎之中一厢情愿地抓住了自认为能够得到“拯救”的稻草。鲁侍萍、周冲、周萍紧紧抓住四凤不放,周朴园靠死去的鲁侍萍聊以慰藉并建立正常的家庭秩序,蘩漪疯狂地拉着周萍。每个人执意将自己依靠的对象理想化、坚韧化,不愿去深究太多,即使精明如周朴园。而这种执意背后是畏惧、怯弱、无可奈何,它的悲剧本质在于生命的了无依靠,漫漫天地间,人孤立地受着宇宙斗争的“残忍”和“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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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思思 金华 浙江师范大学初阳学院 32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