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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海燕 文选 ]   

重负下的女性挣扎

◇ 王海燕

  摘 要:毕飞宇在《玉米》、《青衣》等小说中,以细腻的笔触书写女性在重负之下艰难生存,演绎人生悲剧。无论努力改变命运的痛苦还是追求精神的飞跃,都体现作者对女性挣扎过程中体现的超强的韧性和人性的异化都有深刻精细的把握。
  关键词:女性书写 重负 挣扎
  
  在当代作家毕飞宇笔下,女性生存艰难以及苦苦挣扎成为一道特殊的景观:在历史的特殊背景或随着时代变迁,女性在社会与家庭中扮演强者的角色,改变际遇与实现个人的奋斗目标,不管是精神还是物质方面,她们是孜孜不倦的追求者。中篇小说“三玉”(《玉米》《玉秀》《玉秧》)和《青衣》中玉米和青衣就是这样非常要强的女人。无论是对于权力还是对于荣誉和面子,她们倾其所有,趋之若鹜。可是,在她们的拼命搏斗之后,回头再看所走过的路,一路艰辛又伤痕累累。对于她们来说,不屈于命运与时间的安排,挣扎的结果却是人性的异化和心理错位,其根源在哪里?不管是权力无限膨胀的社会还是拜金主义盛行、人情关系的单薄都是作者关注与审视的对象,女性在其间突围的悲剧结局成为必然。
  
  一
  
  小说《玉米》,用一个很普遍又很普通的农作物玉米给人物来命名,作者的用意绝非哗众取宠,尤其从人物玉米姐妹的成长环境来看,自然又贴切。毕飞宇以其细腻的女性化笔触来写几个性格各异的女性,写得入木三分。对于命运坎坷、肩负重任的农村女性,改变命运的决心和抗争的韧性和男人一样的悲壮,又加上因其是弱女子,更富有悲剧色彩,男人的权力在女性的空间里成为唯一依附的力量,而理性的赴身导致情感的缺失,交易于是变为理所当然。对此主题的关注在当下小说里不乏其一,毕飞宇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擅于隐藏痛苦,调侃与幽默的背后是女性辛酸之泪。
  玉米成长在一个“无爱”的家庭里。玉米做村支书的父亲倚仗权力,公开霸占村里许多女人,平庸、软弱的母亲对此无能为力,对整个大家庭撒手不管。后来“父亲”与军人家属通奸被抓,家庭的权势也随着“父亲”的被罢官訇然倒塌。玉米作为家中的长女,家庭的重担过早地压在这个女孩柔弱的肩上。与传统女性的天真温柔迥异,玉米沉着、冷静、务实、工于心计、冷峻而精明,这与她的年龄不符,她是被无奈的现实和无爱的家庭催熟的。她无力阻止父亲对母亲的不忠,但她以长者自居与大人们抗衡,她不露声色的举动、含沙射影的语言甚至让那些他父亲的情妇们心惊胆战。她的行为并非仅仅为母亲鸣不平,她捍卫的是整个家庭的尊严,尽管这种尊严已被父亲糜烂的生活糟蹋完了。父亲对母亲的背叛对她同样造成了伤害,她用对父亲的冷淡和对他情妇的挑衅来反抗,用女性的细心观言察色,在其视域范围内用智慧一点点收获权利。“权利就这样,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来,权利会长出五根手指,一用劲就是一只拳头。”她取代母亲的角色,包揽照顾弟弟的任务,巩固自己的家庭地位。父亲不在家,对手是狐狸精似的漂亮的妹妹玉秀,玉米的心思是缜密的,毕飞宇在写饭桌上玉米与妹妹的智斗这一段文字,将女性的心思把握得细致入微。除此之外,小说有几处在她们之间展开的“心理拉锯战”写得都很出彩,让人难以相信是出于男性作家之手,对人物内心精致的力透纸背的素描,令人想起王安忆笔下的王琦瑶,一个旧上海的名媛,也同样是命运多舛,虽与玉米相比,环境、气质、背景都有天壤之别,但同为女性,针一般的心眼,被作者细细把玩,密得人透不过气来。几分真情,几分假作,有备而来,曲折萦回,又不显山露水,用的是计谋和策略,作者使尽浑身解数在暗处推波助澜,她们往往内心如汹涌的暗流四处奔突,水面却风平浪静。女性在人际交往中使用的心智似乎是无师自通,她们权衡利弊,左思右量,丝丝扣扣,密密匝匝。玉米对玉秀小小的取胜奠定了她的家庭地位,长女如母,父亲的垮台,母亲的懒散,家庭的重担自然就落在玉米身上。
  女性靠什么来撑起一片天空?仅仅是一些小伎俩、小聪明还是不够的。亘古不变的“夫贵妻荣”在这类女性心里扎根,女人如果不能凭借知识、能力或厚实的家底在男性主宰的世界里与男人平起平坐,她又有一份野心的话,只能倚着姿色和青春换来社会地位的飞跃。婚姻在此时便是通往彼岸的桥梁。玉米的“重振家业”的雄心也无奈地押在这一着棋上。飞行员彭国梁相貌的丑陋在玉米眼里可以忽略,关键他是天上飞的人,自然会带给她另一个崭新的人生。对于玉米来说,与其说是甜蜜地恋爱着,不如说她在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讨飞行员的欢心。事实上,玉米再强势,当她两个妹妹玉秀、玉秧被村民糟蹋后,她也无可奈何。而飞行员以此为理由拒绝玉米后,玉米更是铁了心要嫁给权贵来改变命运,重新为家庭挣回面子。毕飞宇在批判乡间权力至上的主题上虽没有新意,但小说可贵之处在于写活了女性的灵与肉,当婚姻成为交易之后,生活就失去了诗意,在别人眼里的风光虽然满足了虚荣心,可背后的泪水只有她自己知道。玉米心甘情愿嫁给拥有权力的老鳏夫,在王家庄如愿出了头,可是她在婚姻里却很少的欢乐自在,忍辱负重,机关算尽。对于玉米来说,她到底获得了多少幸福?
  
  二
  
  河南作家阎连科农村题材的小说,以耙耧山脉为背景,类似于毕飞宇的王家庄,阎连科也写关于基层权力的无所不在和无所不能以及个人在其中的奋力挣扎,女性也往往以婚姻为筹码来交换权力。这一点与玉米是一致的,但阎连科的小说从刻画人物的角度看,更多的是粗线条的,我们看不到女性的屈辱和痛苦,她们往往是冷血的,一幅大义凛然的模样。相比较而言玉米的形象丰满得多,作者有意精雕细凿,擅长用机警幽默的语言来写活人物,笑中带泪,有些句子甚至带有“痞气”,穿插政治意识形态话语来达到反讽效果。鲜活的人物形象来源于作者生活化的经验,文本充斥着丰盈的细节,从而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毕飞宇小说用笔往往不露痕迹,但其切入人性、人心、人情之深之狠绝非一般作家可比”[1]玉米抱着“小八子”在与父亲睡过的女人们家门口转悠,以隐秘的又公开的方式达到替母亲出气的目的;玉米与父亲情人柳粉香的明争暗斗又惺惺相惜,可是在玉米因失恋痛不欲生的时候,柳的出现又缓和了她和玉米的关系,那种到骨髓的恨顷刻间瓦解了。同为女人的不幸是作者隐含的话语,这正是作品的深刻之处(柳也不是纯粹的“破鞋”,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和无奈)。玉米的形象在这样的生活细节里不再概念化,而是有血有肉的。这样丰满的人物形象来源于毕飞宇对人情世故的洞察力。正如他自己所说:“我写女性活灵活现因为我身上有俗骨,‘俗骨’对一个小说家来讲至关重要。”[2]作家对世俗的关注,必须充分站在人物的立场想象叙事,避免简单化,在人情世道、民间底层叙事里挖掘具有哲学意义的深刻主题。
  小说的悲剧意义来自于人物悲剧性格和与周围的冲突。《玉米》终究还是将人物推向绝境,如果说出嫁前的玉米因为初恋的失败而受伤,那说明玉米再精明,还有美好的憧憬和理想,她的灵魂里还有干净的东西。可是,婚后的玉米就是丑陋的了,与她受屈辱的母亲相比,本质上是一样的,甚至不如她母亲了,对没有爱情的丈夫用性来巴结逢迎甚至作为交易。她作为女性的悲剧,表现在她为了家庭和自己的面子,只能用一生的幸福去换取男权的庇护,归根到底,她抱紧的大树终是不可靠的,那些点滴的恩惠是用屈辱换来的,她终不能依靠她自己的力量。其生命中的三个男人,父亲带给她家族的权力和荣耀的同时是龌龊的行径导致权力的分崩离析;与飞行员的初恋也是南柯一梦,留给她的是永无法愈合的伤害;与不爱的男人结婚也是出于对权力的膜拜,家庭的沉闷令人窒息,与玉米人前人后的风光成对比,与丈夫前妻的女儿积怨,妹妹玉秀的左右逢源延续出嫁前与姐姐的算计和斗智。玉米最后又用生孩子来改变自己的家庭处境,她终究是悲哀的,而她似乎又是麻木的。她在她的逻辑和生活理念里生活,她无法冲破结在她周围的网,那张网就是男性主宰的社会里充盈着的权力。她甚至成为这张网上的“蜘蛛”,一样会编织网,完成从专权的受害者向得益者、利用者转变。
  
  三
  
  毕飞宇笔下的女性多是“自强”又“自恋”、“自虐”的,如《平原》里的吴蔓玲,《青衣》里的筱燕秋。与玉米相比,《青衣》里的筱燕秋重担来自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和精神追求。她不像玉米一样承担家的责任,她的失落和痛苦来自理想的破灭,精神支柱的倒塌。正如《小说选刊》的责任编辑崔艾真在《青衣》后附的点评所说:“现实永远是残酷的,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人,一喜一悲、一明一暗、一甜枣一巴掌地戏耍着人。但更残酷的是人内心的战争,人与生命本体的作对。这是人的自身力量无法抗拒的悲剧。在这里,逻辑推理被悬置,道德判断被悬置,剩下的只有激情和疯狂。”
  在戏剧《奔月》里嫦娥的角色扮演让筱燕秋轰动一时,成为名角,然而,年少时的成功反而成了她一生悲剧的源泉。如果仅仅因为她对艺术的痴迷和执着,我们说不失为她拥有充实完美的人生添砖加瓦,可是,她的走火入魔似的近乎完全丧失自我的癫狂投入,却使她和剧中的嫦娥一样收获了只有巨大的空虚和孤独,嫦娥是筱燕秋的宿命。
  对筱燕秋来说,作为女人应该是幸福的,丈夫面瓜是典型的过日子的人,体贴、顾家,对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她应该很满足。然而,筱燕秋不是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她不满足小家的温馨,她事业心太强。甚至在她年轻时的谈对象也是那么漫不经心,心完全被戏所占据,因之喜又因之悲。筱燕秋与老师李雪芬的冲突让人们看到心气很傲、名利熏心的她,最终自毁前程,断送她的舞台生命,只好去戏校做老师。然而,二十年来,她的舞台梦一直没有改变,嫦娥深深扎根在她的肉里血里,她无法从中走出来。“一个人可以有多种痛,最大的痛叫做不甘”,筱燕秋就毁在这个“不甘”上。时来运转,在她四十岁的时候,生命之火重新燃起新的希望。可是最终这个在筱燕秋看来是救命稻草的希望引导她走向“绝境”。因为她固守的信条——“我就是嫦娥”,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筱燕秋真正的悲剧在于她看不到,准确地说是不愿意看到时过境迁后岁月残痕的残忍与无情。烟厂老板有钱愿意出资力捧当初他年轻时的崇拜偶像筱燕秋,可是他有几分真心诚意呢?只不过为了满足一下年轻时候渴望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罢了,满足他有钱人的膨胀的虚荣心而已,而筱燕秋却浑然不觉,她被强烈的成功欲望冲昏了头脑,文革中,红极一时的柳若冰的悲惨结局并没有令筱燕秋有深刻教训。将军的那句“不能为了睡名气就弄脏自己”包含多少功利之心和世态炎凉!新时期里,金钱主宰的世俗社会里,青衣这样的高雅的艺术又如何立身?有了钱,烟老板可以像“伟人”一样趾高气昂,得到戏剧团长的真心的崇拜,而筱燕秋也不能免俗地将自己的身体奉献给烟老板,很多细节处体现毕飞宇的讽刺笔触是犀利的。另一个威胁来自筱燕秋自己,岁月不饶人,减肥的艰辛与无果,丝毫不顾堕胎对身体的伤害,她完全是癫狂的工作状态。自身年龄的弱势恰恰是弟子春来的优势,对于要强的筱燕秋来说,这一切又是致命的。在这个女人的身上,艺术就是她的生命,她的无力挣扎,她的孤军奋战,招致周围的一片非议。无奈之下,极不甘地将最后的“赌注”押在学生春来身上,可春来是顺应时代潮流的女子,老师的那份执著的精神追求对她来说已不重要,年轻美貌的资本已为她铺开更光明的道路。筱燕秋最终注定是输了,那么多的不合时宜的因素,让她的突围显得势力单薄又无力回天。
  毕飞宇擅于从细节处把握人物对她的复杂的内心刻画得细致入微,筱燕秋苦苦奋斗带血含泪,酒后的失控将她的痛苦演绎得异常逼真,令人感动,一个女人将自己的所有心血都倾注演戏上。人生如戏,嫦娥孤守冰冷的月宫,正是筱燕秋的命运写照。
  女性只是毕飞宇写作的一个视点,但就其处境来说也具有社会现实意义。毕飞宇不让他的小说人物绝处逢生,她们苦苦的挣扎就像沉入沼泽地,越陷越深难以自拔。在边缘地带的人们在各种来自社会或自身的压力下痛苦的生存,体验着生活的艰辛,演绎着世态的悲情。毕飞宇以他机警丰富的语言对人情敏感细腻的洞察,给我们呈现一个个现实可感、发人深思的小说世界。
  
  注释:
  [1]吴义勤:《感性的形而上主义者——毕飞宇论》,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49页。
  [2]毕飞宇,周文惠:《内心的表情——毕飞宇访谈录》,长江文艺,2003年,第12期,第66页。
  (王海燕 南京 江苏警官学院 210036)

重负下的女性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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