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助理是正宗的师范大学毕业生,记不清退休几年了。
他是学中文的,毕业于六十年代。那时,教师奇缺,可他却不愿当教书匠。原因很简单,教师社会地位低,七讨饭八教书,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牛助理查阅了文献资料,汉代中国就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妓女排行为八,教师排行为九。古今一脉相承,两千年矣!
牛助理要改行,拒绝了教育系统的邀请,毅然以教师的身份任职于县工会创办的培训班,编制自然纳入县工会。
接着,牛助理便由县工会调入县贫协,再由县贫协调入组织部门,成了一名响当当的革命干部,最后由副主任干事升为部长助理,人称牛助理。于是,便远离了本行。
牛助理对孔方兄有太多、太深刻的认识。当今社会流行一句“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它的发现者应是我们这位牛助理,其实,他在六十年代就已经领略到、感受到。
那年冬天,他在念大学,家里穷,没有御寒的棉衣。一天,他听说供销社卖棉花,便急匆匆跑去,排在长队的后边。轮到他时,售货员开了发票,说,一元二毛七。他摸遍全身,只抠出一元二毛六,说,售货员同志,我还少一分,马上去拿,行吧?售货员说,这怎么行!下一个。他以冲刺的速度跑回学校,借了一分钱,又以冲刺的速度回来,可是,棉花早已卖光。一个美丽的棉衣梦便破灭了。
他想到经济学上讲的经济是基础,乃是千真万确的真理。
牛助理有一个中国式的美满家庭,有一个当教师的妻子,还有一个女儿。
但美满的家庭也有不和谐的插曲。
有一次,部长来了,说,老牛,你家有没有做酒酿的酵母?老牛说,没有了,全用了,对不起!部长说,以后你买的话,多买一点,分点给我。老牛说好啊!临走时,老牛握住部长的手说,实在对不起!麻烦您过来。部长说,没关系,没关系。
部长走了。
妻子说,老牛,我看你说话有点过分,有故作姿态之嫌。我们家酒酿药用完了,下次托人买时给他带来就行了,你怎么说麻烦您过来,又不是我们叫他来,你说是不是听了使人难受?老牛瞟了她一眼,说,妇人之见,小鸡肚肠!便不理睬了。
又有一次,老牛和妻子去街上购物,迎面走来一条大狼狗,老牛说,您好!妻子莫名其妙,惊讶,问:你看见谁啦?是不是看见鬼了?老牛笑笑说,这、这、这不是部长家的么?妻子恍然大悟说,恶心!老牛说,老婆,这你就不懂了,这是部长家的,对它的态度就是对部长的态度,你懂吗?人家对我们女儿尊重,不是对我们的尊重?这不是一个道理?妻子说,我看你快疯了,是不是书读多了?牛助理说,书是读得比你多,但没有疯,一个普师生能听懂本科生的意思!这里有哲学和社会学的原理。
妻子赖得理他,自顾自走了。
大狼狗并不领情,对着老牛“汪汪”吠了两声,摇着旗帜似的尾巴,朝人群走去。
老牛一个人站在那里。
文革后,改革开放。下海的下海,经商的经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老牛的心也不安分起来,跃跃欲试。
机遇总是垂青于那些开拓者,老牛得到了第一桶金。
老牛的具体工作是负责信访,一天,他接到老林的信。老牛便按照信的内容进行调查,认为老林是属于错划右派,应该平反、纠错,便给县委写了报告,县委也及时批文,根据有关规定,给老林摘去右派帽子,补发工资。
老林很感激,感谢做具体工作的老牛。这老林的儿子经营着两个大砖窑,具体操作的却是老林,生意兴隆,效益不错。
老林对老牛说,牛助理, 改革开放,老百姓富了,纷纷建房,红砖供不应求,砖窑生意很好,我看您就投资吧,会有回报的,如何?
这话正中下怀,老牛当即拍板,行!
接着老林每月把分红送到老牛手中。老牛心花怒放,原来挣钱这么容易,这么简单!投资是致富的门路,要想富,搞投资。
他又去找了一家砖厂,要求投资,老板说,行啊!可这次并没有给老牛带来利润,老牛亏了,亏了不少钱。老牛又找了一家砖厂,要求投资入股,老板也答应了。年终结算时,老牛又亏了一大笔钱,把老林那里的分红全赔进去还不够。
妻子说,老牛,不要投资砖厂吧,我们入了股,可没人在里面,那些老板是很刁的,会给你分红?他们跟老林不一样!我们还是多带几个学生,一个月几千元,实实在在挣钱,看得见,摸得着,管得了,实惠!
老牛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没有赔,哪有赚?我们今天赔是为了明天赚。今天赔的是小钱,明天赚的是大钱!妇人之见,没有商家气度!
妻子说,那好,我们各自为政,各做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我也不要你的大钱,我也不赔你的钱,你亏了,不要向我要钱!
老牛说,行啊!到时候你可不能眼红呵!我天天起来数钱,你可不要眼馋!
老牛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搞投资,仅入股不行,没有主动权,人家说了算,要控股,主动经营,上几次就错在这里。他要赤膊上阵,主动出击,决定去大上海闯一闯,在崇明办砖厂。这次,他谨慎了许多,请老林去上海崇明考察一下,然后行事。
老林回来报告说,老牛,在崇明办厂,恐怕不行。
老牛这时已听不进别人的意见,毅然决然要进军崇明。老林劝阻说,老牛,您确定的法人代表,恐怕也不行,首先,他不懂制砖,烧砖,是个外行,其二,缺乏组织管理能力,领导不了一班子人,其三,此人一贯不务正业,浪荡漂流,嗜赌喜色,要么就换人。老牛还是听不进去,这可急坏了妻子。妻子来个釜底抽薪,嘱付亲戚好友,左邻右舍,丑话讲在前头,你们不要借钱给老牛,一旦亏了,我绝不认账!到时不要讲我无情。
但还是没能阻挡老牛进军崇明的决心。妻子说,你已经亏得够多了,我还了不少债,要是这次空了,你就只有跳黄浦江了,没人给你还债了,也还不起!黄浦江鬼!老林这样的内行都说不行,你凭什么行,去跳黄浦江吧!
老牛是个下了决心,十头牛也拉不回头的料,哪里听得进别人的意见,孤注一掷,赔个精光,血本无归,把亲戚朋友的钱全搭进去。
这时,老牛耷拉着脑袋,任凭妻子数落,欠了一屁股债,再也无力东山再起。
妻子说,当初我跟你说了,还是带生实在,看得见,摸得着,人家带了十几个,都挣了好几套房子,你不要小看,从今以后,配合我带生,你辅导语文,我辅导数学,带它几十个,一、二年便可还清债务,以后再投资房产,你看,县里的房价年年涨,月月涨,天天涨,每时每刻在涨,你愿意就这么做,不愿意,你自己去还债,咱们离婚吧。
这时的老牛已经没有还手的力气,也没有还嘴的勇气,俨然是一个乖孩子。
老牛是个从少吃苦的人,一大早就起来买菜,回来洗菜,烧菜,饭后洗碗,晚上辅导,学生一有头痛冷热,他便推着自行车往医院送。
功夫不负有心人。妻子的话应验了。老牛又是一个崭新的老牛!买了房,看到有赚头,就卖出去,见便宜的就买下来,见赚了,就放出去。
几年下来,老牛在市区净赚三套商品房。
辛苦了几年,老牛累了,钱是赚不完的,他决定洗手不干。
老牛终于想到老家那间破房子,他要把老房子处理掉,要是按现状卖出去,卖不了好价钱,但如果拆建一下,造个三层四层,就能卖个好价钱,他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
老牛的老房子处在中间,左边是马披,右边是侄子牛牛。
牛、马两家祖上有点矛盾,但到马披这一代,矛盾也就淡化了,如今地富反坏右,平反的平反,摘帽的摘帽,过去臭哄哄的海外关系,如今变成捧若上宾的台胞。牛、马两家的关系自然也处于缓和了。
老牛找马披说,小马,咱们把老房子拆建一下,翻个四层五层,价值就不一样了,地皮也跟着升值。
马披说,老牛,您老不是住市里吗?翻这老房子干吗?您想住回老家?不会吧!
老牛说,小马,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在市里住了几十年,还想回农村住?可翻个四、五层,价值不一样!
小马明白了老牛的意思。
老牛又找了侄子牛牛,要求牛牛与他同步进行,翻建老房子。
这下牛牛可犯了难。老婆提出和自己离婚,告上法庭,只等法庭判决。现在翻建老房子,以后财产分割,妻子也有一半,莫不是给妻子送钱?他不想干,但又不想影响牛叔翻建,便说,牛叔,您翻吧,我没意见,您怎么翻都行。
牛叔不高兴了,说,牛牛,你现在不翻,可以,我翻了,你如果以后想翻,我是不给你接榑的,你听清楚!
牛牛便不再说话。
妻子说,老牛,以后这房子卖给谁呢?老牛说,卖给谁!谁出得起钱就卖给谁,很简单!市场规律嘛!妻子说,老牛,你不要忘记,这老房子的地皮是大哥的,当时无偿送的,还是卖给牛牛吧,这房子对他有用,不要为了几个钱,伤了和气,我们今天也不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
老牛方才想起,觉得妻子的话似乎有点道理。
老牛家。
一只塑料桶放在客厅中央,桶里,鲫鱼时而游弋,时而争锋,时而激起阵阵水花,溅得老牛满脸湿漉漉的,衣服上也湿了一大片。
马披说,牛叔,这鱼乍一看与普通鲫鱼无异,实际上相去甚远。这鲫鱼生活在闸口,那是咸淡交替的地方,涨潮了,全是海水,退潮了,又全是谈水,一天经历两咸两淡。这种环境下生存的鲫鱼,具有特强的生命力,其营养价值也别具一格,含有100多种氨基酸,其中80多种人体极易吸收,是其他动物蛋白所不具有的,因而有极高的营养价值,是绿色食品中的精品、极品……所以市场上也很难买到,就是放在水产市场,人们也不认识它,我们也舍不得吃,就拿来孝敬您老了,凭您现在的条件,什么东西没有!可这东西确实少有……
老牛抹抹脸上的水花,专心致志聆听马披动人的讲述,心中涌起一种快感,时代发展了,老一代的恩怨将渐渐褪去,而代之以年轻一代的宽容,理解和大度,冬天以后必将是明媚的春光……现在的年轻一代真孝顺!
马披说,牛牛,老牛叔的房子,你就买去吧,和你的老房子连在一起,实用。不买,不买。我现在这样子,没用。牛牛不假思考地回答。
马披心里有了底。
老牛家。
马披拿出一个装璜精美的盒子,递给老牛,说,牛叔您看看,是什么东西。老牛打开盒子,见是用黄缎子包裹着,然后打开黄缎子,里面是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像是骨头,但不知是什么骨头。便问,这是什么?是骨头吗?马披说,是骨头,您真好眼力!可这不是一般的牛骨、马骨,也不是骆驼骨头,是虎骨,而且是非洲的虎骨,托人从南非买的。它是活血、祛风的上品,您这把年纪,筋骨自然不畅,腿脚不便,血脉阻滞,腰痛背胀什么的,吃了它可以解淤通络,那些小病小灾自然烟消云散,延年益寿啊!
老牛立即把马披认为异性侄子,马牛两家的隔阂到此化为玉帛!
老牛和马披决定联合起来翻建老房子,一个高度,一个式样。可是一开工,就遭人举报,城建办立即来人,说,你们这里属城建规划范围,且未经审批,不能拆建。老牛和马披一商量,就立即停下来。第二天,老牛和马披照样动工,可城建办又来了。第三天、第四天,老牛、马披照样开工,可城建办人员也立即赶到。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了好几天。
老牛和马披觉得有人从中捣鬼,达到某种目的。
老牛说,到底是谁在捣鬼呢?马披说,我看就是牛牛,不会是别人。老牛疑惑,说,不可能吧!牛牛他不在家。马披说,正因为不在家,所以嫌疑就更大。老牛的脑子马上开了窍,从阶级斗争的角度看,阶级敌人并不是公然跳出来破坏,而是隐藏在阴暗的角落放暗箭,阶级斗争的规律如此,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也是如此,谁还明着去举报?让你抓个把柄!除非是个傻子!
老牛要证实一下自己的判断。
老牛给牛牛挂去电话,喂,是牛牛吗?是啊。牛牛说。你在哪里呢?老牛问。我在市里。有什么事吗?牛牛说。是这样的,今天有人到城建办举报我们,从中捣乱。老牛咳了一声说。唷?有这事?牛牛不解地回答。不过,我们已经掌握了线索,准备采取相应的措施,把他揪出来,让世人看看,他到底是什么货色,如果明天他继续捣乱的话,我们就报警……老牛说。
老牛寻思,牛牛在市里没其他亲戚,只有一个妹妹,打听一下他妹妹,不就水落石出?
老牛又给牛牛的妹妹拨去电话,你哥住在你家吗?妹妹回答说,没有啊!
老牛于是非常兴奋,是牛牛这家伙搞的鬼!马披的判断非常正确!牛牛他谎说住在市里,可他妹妹不知情,露了底,说不在,这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牛牛真的莫名其妙,牛叔讲这番话,指桑骂槐,明摆着是怀疑自己从中捣鬼,而自己却没在家里,家里发生什么,压根儿不知道,而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牛叔怎么会怀疑到自己的头上?他觉得很委屈。
牛牛于是给老牛挂去电话,说,牛叔,刚才您是否怀疑我牛牛举报?您想想,我不在家里,更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怎么举报?是灵魂去举报吗?
老牛舒缓了一下语气说,不过,现在我们不怀疑你了,当初我们是集体商量的,这样吧,明天我们想请城建办吃顿饭,你也来凑个热闹吧。
牛牛怒火中烧,说,你们信口雌黄!老牛说,你怎么胆敢跟叔这么说话!信口雌黄!从今以后,别叫叔了。
牛牛拍地关上手机。
妻子说,老牛,这么久了,半年多了吧?马披那边回信没有?没有。老牛说。当初他出价多少?妻子问。四万。老牛答。他就不加价了?妻子又问。没有回信啊!老牛说。这么翻建的楼房,他只出价四万?这样吧,还是卖给牛牛吧,我看还是牛牛老实。妻子说。不行!马披这样的年轻人,多耿直!多阳光!多孝顺!不卖给他还卖给谁!老牛说。
冬天又来了。天寒地冻,滴水成冰,树上,竹上,挂满了冰。老牛心脏病又犯了,喘着粗气,脸上泛起猪肝色。
妻子又问,老牛,马披那边还是没个音讯?他一元都不加了?五万出头也不行?只能出四万?不知道啊,没回信。老牛气喘吁吁,说,胸脯一起一伏。
老牛啊老牛,你真傻,马披他杀你的价,你懂吗?我们的房子在中间,牛牛不买,就只有他马披买了,别人谁会买到这中间来,他一拖再拖,就是坚持他的一口价,宰你啊!你还不明白!什么耿直!孝顺!阳光!不行,卖给牛牛,这次我要作一回主,你就别掺和了。妻子说。
老牛点了一支烟,颤抖地送到嘴边,靠在椅子上,仰着头,眼睛直直地看着妻子。
他觉得很冷……
他想,春天不会很远吧!
杨宝生,教师,现居浙江温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