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2008年的那个冬天至今,两年多了,父亲依旧独自住在五七医院家属区那套不足40平米的小房里。仄仄的楼梯,窄窄的房间,一切都阴阴暗暗的。六十多岁的老人,每天在这里上下,我怕他出事,逼着他到广华小区我刚买的大房子里去住,他不愿意。“顺便照顾一下你的孙子嘛!”我哄他。他来了,每天来。每天匆匆忙忙从五七搭交通车,赶二十余里路过来,给孙子做饭,接送他上下学,不厌其烦。然后,又搭交通车赶回那个阴暗狭窄的小屋。
小屋里有我母亲的遗像,端端正正地摆在卧室的床头。母亲在相框里微笑。房间里,到处充满母亲的气息:房间的布置,依旧是母亲喜欢的那种风格;母亲喜爱的家具;临窗的梳妆台上,摆放着母亲生前用过的一套梳洗用具。似乎父亲执着地相信,某一天早晨,当他睁开眼睛,母亲会笑语嫣嫣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明白父亲的伤痛。他和母亲风雨兼程四十余年,却“头白鸳鸯失伴飞”。在这个他们共同度过最后一段幸福生活的小屋,母亲去后,多少个夜晚,孤独寂寞的父亲是怎样的辗转难眠!我怎么忍心打破父亲心中的幻想!
二
父亲与母亲相识于1965年。那一年,他们以优异的表现,同时成为荆州教育行政干校的学生。开学第一天,瘦小清秀穿着绿色呢子春装坐在第一组第一排的母亲,就给父亲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父亲在班上年龄偏小,在那个讲求崇高革命友情的年代,母亲主动担负起照顾父亲的任务,经常为父亲洗衣服、刷鞋子。作为班上的文艺骨干,父亲会经常跟母亲在一起讨论曲子,编排舞蹈,两颗年轻的心逐渐靠得更拢。
然而,父亲和母亲的牵手并非一帆风顺。父亲根正苗红,我的祖父时任地方政府的区委干部;母亲却是地主家庭出身。我并不能确切知道在那个风雨如晦、注重家庭成分的年代,我年轻的父亲和母亲想走到一起,内心要承受多大的压力,我只知道外公曾用苦涩的语气讲述当年相女婿的情形:1966年的某一天,已经确立恋爱关系的父亲母亲来到仙桃,外公假装在河边散步,远远地看了一眼父亲,点点头,算是同意了;这翁婿第一次见面父亲连外公的家门都没能进。
组织上的忠告,好心朋友的劝说,旁人的闲言碎语,一度像冰冷的风暴一样袭向他们,但他们坚守着纯真的爱情,丝毫也没有动摇。
三
父亲母亲结婚的时候,条件异常艰苦。
毕业后他们被分配到天门蒋湖农场的一个子弟学校教书,很快,他们就领了结婚证明,给每个同事发了几颗喜糖,就算是举办了婚礼。新房只能放下一张床,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但是,父亲母亲却用最真挚的感情开始了他们四十余年幸福浪漫的婚姻生活。
他们天天相伴着去学校食堂吃饭。
他们一起唱歌,他们一起跳舞,日子过的艰苦而充实。
有时候,在阳光缱绻的下午,年轻英俊的父亲就会为秀丽端庄的母亲洗头剪发。水是父亲从离家很远的小河边用沉重的木桶提回来的。父亲的额头密布着汗珠,父亲的眼中满是温柔;母亲的秀发在阳光下闪亮,母亲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温馨的画面,永远定格在这个灿烂的午后。在父亲的心中,母亲永远是世界上最美的仙女;在母亲眼里,父亲永远是她此生最大的依靠。
四
父亲和母亲的感情是在患难中不断加深的。
1968年底,在极左路线的支配下,学校里的老师都得参加劳动改造——修运河,挖河道。这种大强度的体力劳动对于握惯了笔杆子的父母来说实在令人吃不消,父亲因为成分好,在工地上干了不久就有了先回学校的机会;母亲却因为地主家庭出身被勒令留在工地继续改造。父亲当然的选择了留下,他想留下来陪母亲,他无法想象他走了母亲带着六个月大的姐姐如何度日。但母亲心疼父亲,说:“你回去了还可以带些好吃的来给我们母女改善生活。”母亲硬是含着眼泪把父亲赶回单位,自己带着的女儿(我姐姐)在工地上苦熬。父亲念着母亲和女儿,躲着检查组,三天两头偷偷摸摸地给母亲送饭,几块干鱼、一小袋花生,把父亲和妻子、女儿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
父母乐观开朗的性格并未给自己带来好运,俗话说祸不单行。1969年,还是因为可恼的家庭出身,母亲被剥夺教师资格,下放到农村劳动;父亲因受到母亲成分的连累,在暑假被强行招到天门学习班,参加思想和劳动改造;年幼的女儿被迫送回钟祥老家,交给我的曾祖母带养。一家三口,散居三地,骨肉割裂,情何以堪!
但厄运并没有因此停止对父亲母亲的折磨。不久,母亲因劳累过度导致流产,昏倒在田间,被农友送进医院。幸运的是,母亲在医院休养一阵后,被领导批准送回老家养病,总算是因祸得福,摆脱了那无休止的肉体折磨。
母亲生前曾开父亲的玩笑,说那时的他好脆弱,眼睛经常是红通通的。每到此时,父亲总是充满爱意地抚一抚母亲的头发。母亲于是轻轻地说:“就是这动作,就是这动作,到老了都没変哩!”
五
父亲和母亲像燕子衔泥一般一点一点经营着家庭。
1972年,我还不满一岁,父亲外出参加进修。父亲和母亲两个人一大半的工资都要用于购买学习资料。一家五口挤在仅仅只有十二平米的小房子里。母亲在家里既要带姐姐,又要给我喂奶,还要照顾曾祖母,每天从学校下班回来,母亲总是赶紧洗手、和面、揉面、擀面,做出一碗碗可口的面条来,然后还要洗碗、洗衣服,哄我们睡觉,很是劳累。父亲进修,每月才能回家一次,这时他总是会带回些面条来;母亲知道这是父亲心疼她每天太累,但还是会嗔怪父亲不该多花冤枉钱。
父亲是家里的独子,1981年,拧不过曾祖母的一再要求,父亲和母亲调回钟祥工作;那一时期教师奇缺,县城几个学校都要父亲去,有个乡镇学校甚至还答应父亲去担任校领导。但由于母亲当时的条件进不了县城,为了能陪伴母亲,父亲放弃了待遇优越的县城学校,申请和母亲一起调进钟祥一所军工企业子弟学校教书。
那段日子,虽然条件有所改善,但物资紧缺。我当时年龄小,喜欢看动画片,记得当时正热播《铁臂阿童木》,我每天吃晚饭时都要闹着到有电视机的邻居家里去看。父亲和母亲一来怕尚且陌生的邻居们反感,二来怕我受委屈,毅然把省吃俭用多年积攒下来420元钱,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那一阵子,家里每天都会听到我兴奋的笑声;但多年后我才知道,为了我的快乐,母亲晚了两年才戴上属于自己的第一块手表。
母亲还想方设法弄来肉票,给我们做肉圆子吃、炖骨头汤喝。除此之外,她还想办法到小河里捉小鱼小虾、鳝鱼泥鳅给我们打牙祭。
六
父亲和母亲在家庭生活中很有修养,我从未见过他们红过脸、拌过嘴。
父亲很欣赏母亲,认为母亲贤惠能干。
母亲生下我姐姐时,学会了织毛衣、裁衣服、做鞋子。父亲常常不无得意地说:“我老婆聪明,学东西非常快,毛衣的新样式,她只要扫一眼,就会打。”
母亲怀我的时候,已被调回蒋湖农场子弟学校当代课老师。住的是破房子——土砖墙,茅草顶,下起雨来,房子里遍地是水,无法下脚。
父亲说当时自己都不在母亲身边,但母亲从来没有说过他半句不是。
母亲心地善良,为别人想得多,为自己想得少。父亲常说母亲是天下最善良的女人。
在学校工作,有一次文艺演出,三十多个孩子急需一批表演服装,可当时学校的条件根本不允许到外面去买。母亲二话不说,一个人扛下了这个任务,她让校长买来布料,没日没夜地赶制服装,丝毫不计较报酬。她爱自己的学生。学生犯了小错被家长责骂时,总会躲到她这个避风港湾。甚至那些毕业后的学生,小两口吵架,也总把她当作最佳调解人。学校里曾经有一个女学生,患有精神病,别人都嘲笑她是“菜花疯子”,只有母亲不嫌弃她,把她带回家,给她做饭、洗衣服,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母亲是最好的邻居。只要有母亲在,邻里关系就非常融洽。母亲经常把自己做的食物拿出去与邻居共享,老邻居们至今还记得母亲做的喷香的腐乳、泡菜、豆瓣酱。
七
在家里,母亲从来都顺着父亲,甚至是有些宠着他。在母亲的天空里,父亲就是太阳。就算有时候不开心,母亲也总是默默地承受。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只有两次违背了父亲的意愿。
一次是因为父亲酒喝多了。父亲为人豪爽,重友情,好酒。那一次,父亲到蒋湖农场的一个分场弄鱼,经不住朋友的挽留,去了四五天,天天喝醉。回到家时,脸憔悴得像被刀子削过一样。母亲既心疼、又恼火,把父亲的酒瓶全藏了起来,任凭父亲怎么哀求也不拿出来。
一次是在2008年。在母亲的一再坚持下,父亲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实际上早在1992年春,父亲就被钟祥人民医院确诊为冠心病,三支冠状动脉病变,医生建议做心脏搭桥手术。
当时,姐姐正筹备着结婚,父亲担心钱不够用,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坚决没有做手术。但紧接着下来就是我上大学,找工作,结婚,生子……这一拖就是十六年,到了2008年,父亲胸闷气短的症状愈发明显,但他仍不愿意做手术。
五月十一日,第二天医院楼房的摇晃(汶川地震)让我记住了这一天,在母亲的坚持下,父亲才勉强住进了武汉亚洲心脏医院做心脏搭桥手术。原计划不到三个小时的手术进行了四个小时还不见护士出来,手术室门外,母亲因担心,哭得瘫软在地。后来才听医生介绍父亲的病情比预计的严重,原计划搭两根桥的结果搭了四根桥,手术成功后,父亲住院的21天,都是母亲细心照料。母亲个子瘦小,不到一米六;父亲个子高大,比母亲高二十多公分;母亲常常要扶着父亲上下床,非常辛苦。时值夏天,父亲爱出汗,母亲怕父亲伤口感染,就不停的替他擦洗,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不到三个月,父亲的身体就基本恢复,连医生都惊讶地说这是个奇迹。
八
可是父亲还没有痊愈,母亲又病倒了。
自从父亲手术以来,母亲经常感到腰疼、头晕,我想肯定是母亲每天照顾父亲太累了,就劝她多休息。但她还是每天不停地忙碌,从未把自己的健康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母亲开始高烧不退,她才勉强同意到医院检查,我永远忘不了我妻子拿着化验单从医院出来泪流满面的样子,晴天霹雳,2008年8月14日,母亲被确诊为晚期肺癌。医生冰冷而明确地说,一般情况下,三个月吧!
在最后的日子里,病魔已经夺取了母亲的身体和思想。母亲本能地越来越依赖父亲,就像是年幼的女儿:每天,不是父亲喂饭,她就不张口;没有父亲陪伴,她就不睡觉。父亲比平时更沉默,更细心。每天扶母亲起来活动,把她抱在怀里哼唱她最喜欢的歌曲:“遇上你,是我的缘;守望你,是我的歌,亲爱的,亲爱的,我爱你……”每天晚餐后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唱,父母亲两人落泪,周围的医生护士见了也陪着落泪。母亲吞咽困难,父亲就变着花样给她做流食;母亲大小便失禁,父亲不厌其烦地给她端屎端尿……父亲仿佛要调动全部的生命力去挽留母亲,要把她从黑暗中拯救出来。
命运之神并没有听到父亲无言的哀求。
2008年12月28日,比医生预测的多了三个月,母亲安详地走了,像个婴儿一般,静静地躺在父亲的怀里。在那个阴霾的冬日早晨,父亲绝望地抓紧母亲那双枯瘦、冰冷的手,嘴唇颤抖,老泪纵横……
九
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母亲每年都会给父亲过生日,父亲却从不会去给母亲过生日。父亲为我解开了心中的谜团才说:四十多年前,那个瘦小清秀的姑娘忐忑不安地问他:“我比你年纪大,你介意吗?”些后,他就决定,不再刻意去记她的生日。原来如此啊!
父亲和母亲一辈子没有拍过结婚照。在母亲生病时,父亲曾跟她商量补拍结婚照,遗憾的是,因母亲病情发展太迅猛,这个心愿一直没有达成。
父亲名叫郭先茂,母亲名叫刘先早,父亲枕头底下的结婚证明上端端正正地写着这两个名字。岁月虽然已经将纸张侵蚀得发黄,字迹却依旧闪闪发亮。
郭威,新疆巴州石油第一中学高中部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