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0年第9期 ID: 157272

  

威尔斯科幻小说《隐身人》的伦理剖析

◇ 刘 熊

  从第一部科幻小说《时间机器》开始,威尔斯接下来创作的科幻小说在表现的主题上具有清晰且强烈的逻辑性,写作于1897年的《隐身人》探讨的是科学家与普罗大众关系的问题,但小说的深度不仅仅停留于此,最终的文本深入发掘了一个社会中领先于时代的强者如何与自己的时代相处的问题,是对话交流,还是隐身自闭的命题。并且故事发生的时代和地点第一次从遥远的太平洋荒岛或八十万年后的宇宙洪荒来到了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以一种更加现实主义的方式来探讨一个他人看不见的人将会与这个社会发生怎样的冲突,以及隐身将带来怎样的伦理困境。
  威尔斯科幻小说中的主人公们都有一种“离家出走意识”,仿佛天才的科学家注定是人类社会中不被理解的问题少年。而其中出走得最彻底的,便是《隐身人》中的隐身人格里芬。与威尔斯前两部科幻小说的主人公一样,《隐身人》的主人公格里芬是一个天才的科学家,他成功地制造了一种隐身药剂,使自身发生了不可逆转的隐身效果,“我只改变了有生命的细胞组织,而且只有在我活着的时候才能这样”,(345)也就是说,除非他死去,他身上这种他曾经梦寐以求的隐身效果就无法去除,这一点是威尔斯故意设定的情节,隐喻一个人一旦选择跟这个社会对着干,便没有回头路。即使某天发现自己与社会对立所付出的代价超过了重新选择与社会和解所需的勇气,也很难再次融入社会。
  小说的前半部分,主人公在偏僻的英国小镇叶宾村与周围人群发生了各种冲突。其中主人公的姓名一直没有出现,因此叙事视角也不断地在主人公周围的各色人等之间切换。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孤僻、暴躁、自闭、奇怪和超自然的主人公。威尔斯选择一个偏远的与世隔绝的小村庄作为小说前半段的地点,其用意在于描绘一个由未经过科学教育的较为蒙昧的普通大众所组成的社会对于他们不能理解的科学现象的超自然解读,并揭示出人类对于自己不能理解的事情会天然地产生恐惧和憎恶的倾向,显示出未经教育的智识低下的民众接受不了任何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也不会尝试对现象进行任何科学的,逻辑严密的解读,他们只会从自身的直接经验出发去寻找依据,当过去的经验不能为眼前的奇异现象提供经验支持时,他们唯一的诉求便是警察,或者说警察所代表的暴力解决方式。与他的前两部小说一样,威尔斯的小说中常有的对立的双方最后都将成为作者批判,至少也是检讨的对象。隐身人当然是批判的主要对象,然而对于普通民众由于知识的缺乏而不能对隐身人给予合理的理解,最后导致隐身人与社会彻底决裂的批判也贯穿了整部小说,在结尾以隐身人被群殴致死达到高潮。
  从主人公进入老同学肯普家并开始与肯普交谈起,小说进入后半部分,隐身人解释了他隐身的原理和过去的故事,并希望肯普取代之前那个文盲流浪汉成为自己的合作伙伴,一起建立恐怖统治,获得权力、金钱及其他一切对于普通人而言终生渴望的东西。隐身人的名字此时也通过肯普揭示出来,他叫格里芬,并非某个天外来客,而是一个在英国大学受过化学和生物学高等教育的凡人。此处的隐喻在于,主人公原来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身份,还具有隐身能力的超人,隐身(invisible)=无敌(invincible),就如同游戏中开启了上帝模式,敌人对其视而不见,玩家可以为所欲为势如破竹地通关,乱军之中取Boss首级。而从此刻开始,出现了一个知道他的过去,并通过其谈话对他更加了解的人,于是主人公恢复了“身份”,从一种全然的绝对的隐身(他之前没有任何东西被人所知,从身份到身体都处于隐身状态,那时他绝对的强大)变为仅仅是这个社会中具有隐身能力的一个普通个体,隐身能力被弱化了。
  一个人一旦隐身,那么一切伦理道德的约束都可以抛弃,因为即使违反了也几乎不可能被抓住而遭受惩罚。于是格里芬身上本就充满狂暴与怀疑的天性被隐身后的他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来。然而,社会并非需要抓住一个人才能对其实施惩罚。牢房的意义是什么?就是阻绝一个人与外界的沟通,当格里芬不能被他人看见,并且人类的认识中并不包含对隐身生物的认知经验时,“隐身”事实上就像监狱一样阻绝了格里芬与外界进行沟通的可能。除非他将自己的秘密公诸于世,但那样他又将丧失隐身所带来的一切优势。并且社会也绝不可能给予他这样一个隐身人自由,因为那意味着所有人都失去安全。对此格里芬也猜到了“只要一说出我的秘密,我就立刻完蛋——变成一个仅供展览的稀罕之物”。(374)所以“隐身”这一属性实质上相当于把自己关进了一所没有围墙的监狱,这所监狱里的人无法与外界进行任何合法的普通的交流沟通,但却可以方便地做三件事:偷,抢,杀。这足以把一个本来温文尔雅的对社会价值观充满认同感的好人逼成罪犯,像格里芬这样因为身体缺陷而对社会充满仇恨的人会变成什么,就不言而喻了。
  威尔斯故意不让主人公制造出隐身的非生命体,或者说隐形的工具,目的就在于把主人公抛入一个绝对原始的境遇。其隐喻可以做如下解读:你不是不想要道德伦理吗?可以,你想要百无禁忌,可以,但是整个现代社会之所以能够成型并存在,是基于道德伦理之上的,人类的群体之所以能够被称为人类文明,是因为有伦理告诉人们应该怎样去做,有禁忌告诉人们什么不能去做。格里芬摆脱了这两条,那么就请回到没有任何工具,没有任何沟通与合作的原始状态,这是一个人放弃伦理道德和禁忌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格里芬可以隐身,但却无法把人类文明的任何创造物一起带入隐身,因为工具是文明的造物,而文明与“隐身”所象征的原始蒙昧,百无禁忌的状态是格格不入的。“文明”无法隐身,一个经过文明教化的“人”也无法隐身,隐身人在隐身之后,已经相当于放弃了人类身份。“隐身”所象征的脱离伦理道德,为所欲为,正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本质属性所在,所以,隐身人抛弃了人的本质属性后就不再是人,他在下文中的不断堕落退化正说明了这一点。
  隐身人最后试图通过杀死一切反对者来建立独裁统治,在承受了把自己从人类社会中切割出来所导致的漫长的痛苦之后,格里芬终于发现了他人的必要性。但他人的作用不是通过合作来获得,而是通过恐怖统治。一个极端个人主义的人不接受他人与自己在平等地位上的对话与合作,而只接受他人对自己顶礼膜拜和朝贡。格里芬能想到的唯一的让这个社会再次需要自己,接纳自己的方式,便是制造恐惧感。恐惧感既是对隐身的去除,又是对隐身的强化。“去除”是因为人人都必须知道这个能随意杀人的隐身人的存在,并向他臣服,隐身人不再从公众的视线中隐身,从社会边缘地位重回社会,并进入权力的中心;“强化”是因为他制造了一个隐身的独裁者,一个无处不在而又无法反抗的暴君。“隐身”从处江湖之远一跃而居庙堂之高,以前,隐身的只是个体,一个隐身的个体,其命运甚至是楚楚可怜的。现在,隐身的是权力,隐身和权力的结合让隐身从一种超自然的能力变成了一种超自然的权力,也就是一种绝对的,不受监督也无法监督的权力。
  一个隐身的独裁者在这里充满了寓意,他可以让民众只知道威胁无处不在,但是却永远无法防范,这就能够在民众当中建立起一种类似于“抬头三尺有神灵”式的对神而非对人的畏惧。中国古代的所谓“君王南面之术”,就认为最理想的君主,如上古的尧舜,人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但从来见不到他,只能感受到他们的伟大和高尚,于是人人不敢随心所欲有违天理,结果天下大治。一个隐身的独裁者是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独裁者,然而格里芬的美好构想忽略了重要的一点,这使得他没能建立起恐怖统治,还未享受到作为人民救星被膜拜的快感,就作为人民公敌被群殴致死,这关键的一点就是“恩威并施”。
  威尔斯另一部小说中的主人公摩罗对兽人恩威并施,并创建出一套宗教教义和仪式程序来把自己的独裁统治固化和神圣化。而格里芬对恐怖统治的理解仅仅停留在制造恐惧来使人民臣服,殊不知恐惧只能激起人民有朝一日能够摆脱这种恐惧,能够在阳光下自由生活的强烈愿望,从而被统治者会空前团结起来反抗这个恐怖统治,即使面对的是鲁迅笔下“无物之阵”一般的隐身人。而对于历史上真正成功的独裁者而言,在人民当中制造恐惧只是实现独裁的手段之一,另一个相当重要甚至更为重要的方面是要让人民感谢他,崇拜他,把自己的所有希望寄托于他,让人民产生一种领袖是自己人的幻觉,让无数在日常生活中碌碌无为的普通民众从领袖的振臂高呼中获得一种移情作用,从而产生一种与领袖合为一体的感觉,认为领袖的伟大也就是我自己的伟大。这样民众就会心甘情愿地,争先恐后地听从领袖的驱使,并从中得到一种琐碎的日常生活无法提供的使命感。
  最后,这个完美的,隐身的,智力超群的,孤独的个体败在由无数不完美的、可见的、智力低下的、教化不充分的、合作的群体手中。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对手们能彼此看见。
  
  参考书目:
  H.G.威尔斯:《时间机器》(《威尔斯科学幻想小说选》,孙宗鲁,孙家新等译,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0)(因为引用此书内容很多,故省略“威尔斯”,凡括号内仅有页码的均为此书)
  Steven Mclean: The early fiction of H.G wells, Palgrave macmillan press 2009
  王正平:《伦理学与现时代》,上海三联书店,2005
  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的基本理论与术语》,《世界文学评论》2010年6月号
  吴岩:《科幻文学理论和学科体系建设》,重庆出版社,2008
  Frederic Spotts:Hitler and the power of esthetics, Random house,2003
  
  刘能,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威尔斯科幻小说《隐身人》的伦理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