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0年第9期 ID: 157240

[ 郭艳珠 文选 ]   

《红楼梦》“宝玉挨打”献疑一则

◇ 郭艳珠

  《红楼梦》中“宝玉挨打”一事历来受到研究者的高度关注,把它视作解读这部著作的一个重要突破口,而且在这个问题上见仁见智,说法不一。其中,在周先慎的《我的古代小说研究》[1](120~125)中让笔者再次睹见这一问题,并且受到深刻的启发。但在启发之余,我又发现周先生的分析似乎有些言犹未稳,他的断论并未完全挖出问题背后的深旨,给人以意犹未尽的感觉。
  我们先来看看周先生对贾政“暴打”宝玉时三次流泪的分析。周先生是这样说的:
  三次流泪,一次比一次多,一次比一次哭得伤心,却又不见一丝对被打得“气弱声嘶”的贾宝玉痛惜之情。这究竟是为了什么?联系到贾政大施挞罚时“以绝将来之患”的怒吼,这藏在眼泪背后的内心隐秘就不难窥见了。三次流泪,都是贾政在宝玉这个不孝逆子面前感到后继无人(也就是王夫人所说的“绝”)一种绝望和悲哀的表现。他,一个力图使行将败落的贵族大家庭能够存亡续绝的统治者,在宝玉这个“冥顽不灵”的孽种面前,既愤怒,又悲哀,既威严,又虚弱。在宗法制度下,作为一个家长,贾政可以对儿子肆意逞威,却无法掩盖他没落阶级代表人物心劳日拙的灵魂空虚和无助。这三次流泪,作者写来似不经意,却一下子挖掘出人物内心深处的隐秘,揭示出日常生活现象背后所包含的深刻的社会内容。
  周先生的话不错,三次流泪的背后,确有贾政对宝玉寄托振兴家族厚望落空的愤恨和凄伤,同时也表露出回天乏力的绝望,但是周先生并没有看到这个事件揭示的并不只是父子间的对立和冲突,它包含了许多更深层次的矛盾和对抗,并关涉到全书宏大结构的问题。贾政下狠手往死里处置宝玉,除了宝玉平日积攒的罪状到了必使他愤怒得无法容忍的地步。同时他还有另一个矛头针对,即谁把宝玉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个人正是贾母,也就是他把宝玉教养失败的罪责全归到贾母那里,他的毒语言、板子下的愤恼主要指向的是贾母。他下令关上四门,封锁消息,防的也是贾母。当贾母跌跌撞撞被人搀扶而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这句话看上去很寻常,似乎此境正适合说此话,但其中潜藏着的用意很容易被读者忽略过去。即使贾母只是这样说说,未必真的认为是这样,但作者乃至隐含作者并不想让读者忽略过去这层意思,在接下来的母子二人一来一往的对话中,贾政对贾母表现出“此地无银”的阳奉阴违,贾母对贾政的批颊砭骨,更昭著地把这层意思和盘托出。作为母亲,贾母虽然并不能完全深信儿子会坏到这步天地,但直觉又不能不告诉她,贾政的所作所为主要还是冲着她来的,所以她明告给那个孽畜:“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恶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离开你,大家干净!”贾政的心曲还是逃不过贾母犀利的眼睛的,自己生的子弟是什么种,她至少还是清醒的。那读者不禁要问,书里不是说这位政老爷最具荣公风范,是个方正仁孝之人么,怎么会是这样的不忠不孝,缺乏仁心的狠唳之徒呢?其实开场中,冷子兴的话正触着这个问题。他说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里的“囊空”不仅指日常用度,而且也指贾府中人缺德乏性,外表儒冠方巾,似个正人,骨子里猥亵芜杂,一无所取,政老爷恰似这样的范型。宝玉深恶的“文死谏,武死战”的昏话,正是贾政之流长挂嘴边的。这也正是后者视前者为仇敌的根本原因。
  “宝玉挨打”一节,再往深里说,实际上又表现了父权和母权的对抗。贾政代表了父权,贾母则代表了母权,母权存在于先,父权在后。在《红楼梦》中有个很有意味的情节,即贾宝玉配的玉是女娲娘娘补天所剩的顽石所化,这一情节富有象征意味。显然化玉的顽石是宝玉的化身和人格象征。女娲娘娘亲手炼制了这块无材补天的顽石,恰映照了宝玉长成于深宫妇人之手这段经历。这样的经历使宝玉能“不失其赤子之心”(王国维语),使宝玉有了纯真和率性之情。贾母无疑是宝玉的塑造者之一,在他们之外,是一个男权的世界,它是一个为儒家价值观所统治的世界,它是在女权社会之后建立起来的男权社会,这个社会已失却女性的净洁和真淳,完全被男性的臭秽和污浊给沾染了。名利和仕途经济成为这个世界竞相追逐者和正经事业。就连那个身为女儿身的薛宝钗也被这种男权思想污染得满口“混帐话”。这是庄子笔下的那个混沌被凿毁的世界,那个“黥汝以仁义,劓汝以是非”的社会。作者有意构造了男女两个世界,一个现实世界,一个理想世界,那个女权世界就是大观园,它是一方净土,是污浊世界中的“桃花源”,是寄托作者希望和美好信念的“乌托邦”。但两个世界都是真幻相间,觉梦互存的。大观园虽是乐土,但它却处在贾府中,是一个被污浊空气包围的世界,它跟后者发生碰撞、斗争。在重围中努力卫护自己的洁净,寻找自己的诗意栖居。但最终不免被毁灭、被吞噬的命运。那个洁身世外、不染尘秽的妙玉被强盗糟蹋,就是大观园最终命运的写照,是女性世界彻底幻灭的标志。而以贾政为首的男权集团,则是毁灭这个“水”世界(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捏的)的祸魁。他对宝玉的致命挞楚,向贾母的叫板,就是以男权优势摧垮这个女性世界的一次疯狂行动。尽管他并未完全理解这一性质。
  另外,宝玉挨打这一事件,还关涉到全书宏大结构的建构。作者显然建构了两个世界、两种样态的社会。而且他的命意在于以乌托邦的女性世界来否定现存的男权社会。在书中具体体现为,以贾母治下的体统来抗拒贾政治下的体统,顺便提一下,贾母是个值得特别关注的人,她不仅领导了贾府中的女性社会,成了宝玉的遮阳伞,而且在宝玉的性格形成中发挥了关键的作用。书中有一个情节能说明问题,第三回林黛玉初来,贾母问及读书黛玉回答之念了《四书》。当她问贾母姊妹们读何书时,贾母给出的回答很令人回味,她说:“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2]128不知是有意无意,当黛玉谈及《四书》时,似乎很令贾母反感,而且从话中看出,她很不提倡让女孩子读书,这种看法不能不影响为她溺爱的、整日混迹于女眷之中的宝玉的成长,由此也埋下了她跟贾政之间的矛盾。而后者挞楚宝玉、迁怒贾母,也自在情理之中。除了两性之间的对抗外,作者又以佛道的“空观”哲学,对儒家的名利思想做了某种解构,又以梦幻影像对现实人生做了相应的颠覆,使全书的宏大结构更加复杂多变、异彩纷呈。
  还有一个跟周先生商榷的地方是,王夫人哭宝玉这个问题。她向贾政哭告,欲从那个愤怒汉子的夺魂板下拯救儿子的性命,不能否认有母性之情的存在,孟子讲,人人都有恻隐之心,见小孩往井口去,谁也忍不住要去救助,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事在母子之间。即便是贾政也不能全无半丝父子之情。而周先生对此做了这样的剖析:
  ……她若失去儿子,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因此,她心疼宝玉,维护宝玉,实质上维护自己的地位和权利……在曹雪芹的笔下,王夫人哭儿哭得有身份、有性格、有思想:她哭宝玉,又哭贾珠,归根结底是哭自己;她哭出了封建社会一个贵族之家正统夫人的理想和希望,也哭出了她那既可怜又可悲的地位和命运。
  是的,在那样的社会,通行“母以子贵”的原则,但是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是母子关系,也说成是一种赤裸裸的“利用”关系,这是不是合乎作者本旨和生活逻辑呢?我想,这个问题是不难明辨的。“文学是人学”,既然名之曰人,必有属人的共通性,其中亲情就是一例,即便是禽兽也不能超离母子亲情之囿,所以阮籍才有“弑父乃可,禽兽知母不知父;弑母禽兽不如”的议论。由此也见出母爱的广大性和普遍性,而王夫人哭子理当不必排除在外。
  
  注释:
  [1]周先慎.我的古代小说研究[J].北京大学学报,2008 (5).
  [2]曹雪芹著.邓遂夫校订.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校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郭艳珠,内蒙古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

《红楼梦》“宝玉挨打”献疑一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