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莫斯科,果戈理住在亚历山大·托尔斯泰伯爵位于尼基塔街心花园的住宅里。他占用了一层楼的正房,其中两间房子的窗户面向大街。伯爵住在楼上。诗人和翻译家尼古拉·贝格回忆道:“这里给他绝对的自由,并像照料小孩那样照料他。他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午饭、早饭、茶、晚饭,他吩咐摆哪儿就摆在哪儿。看不见的精灵把他的内衣洗好放进橱子里,就差替他穿上了。除了伯爵的一大群仆人外,还有一个他从小俄罗斯(指乌克兰,果戈理出生于乌克兰)带来的仆人在屋里服侍他心这个仆人叫谢苗,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性情温顺,对老爷忠心耿耿。厢房里异常安静。”
1852年初,果戈理还在准备出版自己的文集。此时还没有疾病的征兆。
1月26日,叶卡捷琳娜·霍米亚科娃久病之后死去了,终年35岁,留下了七个儿女。这是一位果戈理十分珍视、与他关系很密切的人。她是阿列克谢·霍米雅科夫的妻子,果戈理最亲密的友人之一、诗人尼古拉·亚济科夫的妹妹。她的死使果戈理内心十分沉痛。第二天上午,在举行过第一次追荐仪式之后,果戈理对霍米雅科夫说:“对于我来说,一切都结束了。”就在那个时侯,据果戈理的朋友和遗嘱的证人斯杰潘·舍维廖夫证实,果戈理在死者的棺材前面还说过另外的话:“再也没有比死更庄严的事情了。假如没有死亡,生命也就不会如此美好。”
我们未必能彻底搞清楚,为什么霍米亚科娃之死会对果戈理产生如此强烈的影响,但这无疑是精神上的震撼。
回忆录作者们指出,果戈理将霍米亚科娃之死视为针对自己的某种预兆。“他还打起精神安慰丧偶的丈夫,”塔拉先科夫写道,“但从此时起他就有了明显的离群索居的倾向;他开始长时间地祈祷,在自己的房间里念圣诗悼念霍米亚科娃。”“我妻子的死和我的哀伤强烈地震撼了他,”霍米雅科夫回忆道,“他说,她的死对于他来说,意味着许多他所深爱着的人重新又死了一遍……”
霍米亚科娃死后,果戈理经常祈祷。舍维廖夫说:“与此同时,正像我们后来知道的那样,夜间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祈祷,不睡觉。”
在死前不久,果戈理在一张单页纸上用孩子似的大字体写过:“怎样做,才能在我心里有意识地、高尚地、永远地记住得到的教训呢?还有福音书上的所有的可怕事件……”传记作者们纷纷猜测,这张字条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谢肉节刚开始时人们发觉他身体有某些令人不安的迹象。2月4日,星期一,果戈理来到舍维廖夫家,说他“没有时间读校样”。舍维廖夫与他的妻子发现果戈理的脸色不好,问他怎么了。果戈理回答说,“感觉不舒服,所以决定吃一些日子的斋,祈祷。”(11日就开始大斋期了。)“为什么在谢肉节呢?”舍维廖夫问他。“就赶到这时候了……”
2月5日,果戈理对来看他的舍维廖夫抱怨“胃口不好,给他的药力量太大”。这天晚上,果戈理到火车站为来看望托尔斯泰伯爵的勒热夫神父马特维·康斯坦丁诺夫斯基送行。从这天起,他中断了一切文学活动。
在马特维神父即将离开莫斯科时,果戈理决定斋戒,即准备受圣礼。从2月5日开始,他几乎什么也不吃,夜间大部分时间都在祈祷中度过。塔拉先科夫医生在自己的笔记中写道,“谢肉节他献给了斋戒;多次去教堂,一再祈祷,格外虔诚;许多食品都严格戒绝,午饭仅喝几勺白菜汤,或是水煮燕麦。……如此剧烈地改变生活方式使他确实成了病人。不过,此时他的病仅表现为衰弱,没有任何其他明显的重要症状。”
塔拉先科夫说果戈理急剧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许多人也跟着他这样说),这未必正确。果戈理是东正教徒,一向遵从教堂的各种礼仪,这并不是他的第一次斋戒。
2月10日,是四旬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日,果戈理请托尔斯泰伯爵把自己的手稿交给莫斯科都主教菲拉列特,让菲拉列特决定,哪些可以出版,哪些不能出版。伯爵没有接过手稿,担心这会肯定果戈理心里有关死的念头。从这天起,果戈理再未出过家门。
2月12日凌晨两点多钟,果戈理叫醒自己的仆人谢苗,让他悄悄地上二楼去,那里有火炉烟筒的挡板,要他点燃书房的炉子,烧文件。……第二天早晨,据塔拉先科夫医兰记载,果戈理对伯爵说:“我干了些什么呀!本想烧一些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却把所有的东西都烧了。魔鬼太厉害了,都是他害的我。我本打算送给朋友们每人一本做纪念:让他们随意处置。”
2月16日,星期六,塔拉先科夫医生来看望果戈理,劝说他听医生们的话。果戈理回答得有气无力,但清晰明白,很自信:“我知道,医生们很善良:他们总希望人们好。”然而却没有任何打算听从塔拉先科夫劝告的表示。“他的眼神就像是一个一切问题都有了答案的人,所有情感都已消失,一切话语都已失去意义。”
在这天,据托尔斯泰伯爵证实,果戈理领受了圣礼。
托尔斯泰伯爵想尽一切办法,竭力挽救病人的生命:请求果戈理一向敬重的莫斯科省长伊万·卡普尼斯特劝说他听从医生的安排;去求见莫斯科都主教菲拉列特,给他讲了果戈理病情的危重。都主教让他转告果戈理:“教会吩咐,在病中要服从医生的意见。”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2月18日上午,星期一,约安·尼科利斯基神父建议果戈理接受涂圣油仪式、忏悔和领圣餐。果戈理愉快地答应了。他“手握蜡烛,流着眼泪,完全清醒地”听完了神父朗诵的福音。
据塔拉先科夫医生讲,从这天起果戈理再也没有从床上起来。把莫斯科最著名的医生都请来了,但他完全拒绝治疗。一如既往,果戈理坚信,他的生命掌握在上帝手中,而不是在医生手中。“如果上帝还想让我活下去,我就不会死……”他说。
2月19日,星期二,塔拉先科夫医生来看望果戈理。果戈理穿着睡袍、靴子,手拿念珠,面朝墙,闭着眼躺在沙发上。阿尔方斯基教授来了,他建议给病人实施催眠术,为的是麻痹他的意志,强迫他进食。奥威尔与索科洛戈尔斯基医生也来了。后者尝试着用手做一些催眠的诱导动作,然而,果戈理这时候正默默地向耶稣祈祷,催眠术未获成功。
托尔斯泰伯爵见果戈理病势危重,便召集医生们会诊,结果肯定了奥威尔教授的诊断:果戈理患了脑膜炎,决定对他实施强制治疗。医生们的做法是:把病人放在热浴盆里,往他身上浇冷水;把水蛭放在他的鼻子上,在他的身上涂抹芥末膏。他们像对待“疯子”和“失去自制的人”那样对待果戈理。
强制性治疗大概加速了果戈理的死亡。最后一夜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2月21日,星期四,早晨8点钟左右,果戈理去世。在意识清醒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死亡是何等地甜美呀!”
果戈理之死引发了许多议论。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他死于绝食。车尔尼雪夫斯基就坚持这样认为,他依据的是塔拉先科夫医生的回忆录。当代研究者试图为这种推测提供理论基础。著名的神学家和教会史学家安东·卡尔塔绍夫在他不久前再版的《大公会议》中写道,果戈理“在忏悔中拒绝一切世俗的欲望,以绝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唯灵论的功勋”。文学家米哈伊尔·魏尔斯科普夫在自己的《果戈理事件》一书中说,作家之死“是典型的诺斯替教徒的伪装自杀,他以此种方式割断了尘缘”。
然而,正确领会与实行的斋戒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一个人死亡的原因。而果戈理是按照教会精神理解斋戒的,这从他摘录的神父的语录中可以得到雄辩的证明。他在自己的圣经(保存在普希金之家的手稿部)上所作的批注说明了这一点。“斋戒不是通往得救的门户”,他用铅笔在记载使徒圣保罗的话的页边上写道。
果戈理如何理解神主宰下的生命,他的内心生活怎样,周围的人们完全无从得知。没有自己的住宅,一直寄人篱下,他当然经常被迫掩饰自己的斋戒,正像福音书所训示的那样。看样子,只有在托尔斯泰伯爵家里果戈理才感觉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在其他的熟人家里,他们并不十分看重斋戒,果戈理便尽力不使主人感到为难……
(选自《中华读书报》2011年9月21日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