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1年第10期 ID: 156198

[ 张珺 文选 ]   

王实味悲剧的历史性梳理

◇ 张珺

  内容摘要:王实味的悲剧在现代知识分子思想史上有重要的意义。本文以知识分子理论为切入点,以王实味的作品为基点,在现代知识分子三种发展模式的大背景中,解析王实味作为知识分子的时代选择以及由此产生的悲剧——在承担社会批判功能时,因介入政治而产生的政治文人的悲剧。
  关键词:悲剧 知识分子 启蒙 政治
  
  一.因文获罪的王实味案件
   在解放区文学历史上,王实味案件是一个具有史学意义的事件。1942年,时任延安中央研究院特别研究员的王实味写出杂文《野百合花》和《政治家·艺术家》,以敏锐的笔触揭露了延安生活的“不正常现象”,引来共产党内大批判运动并以政治罪名关押。1947年,延安保卫战拉开序幕,因战事紧张,在撤退过程中,王实味被砍杀后掩埋于一眼枯井中,时年41岁。
  随着那段被遮蔽的历史终于浮出地表,学界对王实味的关注和研究越来越多。在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思想史和命运史上的宏大历史背景下,王实味生死沉浮的意义已经远远大于他残留不多的作品。王实味之死之所以值得研究,是因为王实味事件,开启了现代中国文人受难的历史,正如余杰先生所言:王实味的被害,是中国前“文革”时代的序幕。同时他作为现代中国受难文人的殉难者,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重新梳理现代文学发展的典型案例。
  要解开酿成王实味悲剧命运的迹底,还有赖于史料的进一步开掘和研究的深化。本文对此不做全面的探讨,仅以知识分子理论为切入点,从其作品入手,解析其人生悲剧——现代知识分子在承担社会批判功能时,因介入政治而产生的政治文人的悲剧。
  二.一代知识分子的选择
  目前理论界较为统一的“现代知识分子”定义,一般包括三层涵义:(1)文化水平较高的人;(2)智力水平较高的人;(3)社会现实的批判者。简言之,知识分子不仅要拥有知识,而且要有社会参与意识,具有“批判的精神”,代表“时代的良心”。
  学者余时英认为,具有“批判的精神”、代表“社会的良心”的基本性格和中国的“士”极为相似,对社会的干预和批判,在中国自古有之。到了现代,随着科举考试的结束,西方价值观念的输入,现代知识分子脱离传统意义上的道统而形成了集体分化:如胡适选择的远离政治的学院派文化路线;陈独秀开创的把文学服务于政治的革命文化;而鲁迅,作为一个政治色彩鲜明而又没有完成政治化的知识分子,开创的是一种社会文化。
  可以说,胡适在学术领域,陈独秀在革命领域,鲁迅在文学领域开创了三种现代知识分子发展模式。那么王实味作为现代知识分子,他选择哪种发展模式呢?笔者认为,从文化选择上来看,他的选择介于陈独秀和鲁讯之间:坚持社会批判,但又一定的政治取向。这种取向最终影响了他的人生选择和个人命运。
  三.早期创作:启蒙与批判的传承
  王实味幼年随父亲诵四书五经,后又受过断断续续的新式教育。一方面,幼年的国学教育使他深受传统文学的影响,传统知识分子的人格典范已内化为其心理构成;另一方面,作为在“五四”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作家,启蒙和批判立场又成为其理性自觉的选择。
  王实味的早期创作,或站在启蒙者的角度,着力挖掘国民性的愚昧和麻木;或揭露社会黑暗,表达社会批判主题。在自叙传小说《休息》中,主人公秋涵面对邮政界的腐败,社会的黑暗和生活的艰辛,心力交猝而投湖自杀。小说通过这个五四落潮时期苦闷青年的观察和评价,对社会黑暗进行了不遗余力的批判。
  20年代末期,大革命失败后,知识分子齐集上海,掀起了革命文学大潮,而时居南京的王实味,在文学创作没有盲目地追随这股潮流。其恪守独立自由的文学立场,与鲁迅的取向又比较接近。但不同于鲁迅的议政而不参政,王实味在行动上对革命主动追随,并最终奔赴革命的圣地——延安,从而完成了向党派知识分子的角色转换。
  四.延安时期:启蒙与救亡间的冲突
  70年代末,周扬在一次访谈中提出40年代延安文艺界分为两派:一派以他为代表的“鲁艺”派,一派是以丁玲为首的“文抗”派。前者主张歌颂光明,后者主张暴露黑暗。
  历史资料显示,1940年到1942年春天,在延安形成了一股带有强烈启蒙意识、民族自我批判精神和干预现实生活的文学新潮。新潮的创导者们继承鲁迅传统创作了大量的杂文,给延安文坛带来不小震荡。
  1942年3月间,王实味连续发表了《野百合花》、《政治家·艺术家》两篇影响一时的杂文。前者发表在丁玲主编的《解放日报》“文艺”上,后者刊发于萧军等人主编的《谷雨》,可以看出,其杂文与早期小说中的启蒙精神和批判精神一脉相承(但性质与动机是绝然不同的)。
  《野百合花》分为四节。分别提出延安生活中缺乏爱,以及一些不平等现象的存在,指出不仅仅承认黑暗的存在,还要防微杜渐。作者一再强调,女青年的谈话“也许有偏颇”,他只是要人们把它当作“镜子”来起作用。在《政治家·艺术家》中,王实味用“艺术家由于更热情更敏感,总是渴望着人更可爱,事更可喜;他从小处落墨,务求尽可能消除黑暗,藉使历史车轮以最大的速度前进”。①表明了作者希望延安变得更好的热切态度和怕遭到误解的审慎态度。
  遗憾的是,作者的良苦用心最终遭到了误读。《野百合花》发表后,中央研究院开展对王实味大批判,之后涌现大量批判王实味的文章,包括“文抗”派的丁玲与艾青等人也加入了讨伐王实味的行列。批判文章或上升到阶级动机和立场,或对其“暴露黑暗”的文学观进行批判,或对作品中反映出来的文艺思想进行政治化的系统批判,王实味成了众矢之的,并最终以杂文获罪。
  有关王实味的被误读及对其杂文的辩护,论者都有大量的研究,这里不再详述。在这里仅引入毛泽东对其杂文作出的反应,分析其观点与延安主流话语的分歧所在。
  第一、杂文是否要暴露黑暗。在《政治家·艺术家》中,王实味从启蒙角度强调写民族的瘤疾和革命队伍内部的问题,“旧中国仍是一个包脓裹血的、充满着肮脏与黑暗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生长的中国人,必然要沾染上它们,连我们自己——创造新中国的革命战士,也不能例外”。②“大胆地但适当地揭破一切肮脏与黑暗,清洗他们,这与歌颂光明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③而在《野百合花》发表才一个多月的延安座谈会上,毛泽东说:“刻画无产阶级所谓‘黑暗’者其作品必然渺小”,“嘲笑的对象只能是法西斯主义,中国的反动派和一切危害人民的事物”。④显然,针对自己的队伍,是歌颂还是暴露,两人存在着明显的分歧。
  第二、政治家与艺术家的关系。在《政治家·艺术家》中,王实味阐述了政治家与艺术家在革命中的作用,进而提示出两者“相辅相依”的关系。在王实味的理解中,文学是独立于政治之外的。而之后毛泽东在延安座谈会中明确提出文学要为政治服务,在毛话语中,文学对于政治来说,不过是一种工具性存在。
  第三、启蒙主体和启蒙对象。在《文艺民族形式问题上的旧错误与新偏向》中,王实味认为“旧形式”、“民间形式”一般是落后的,论述中对精英知识分子启蒙立场的坚持,与延安主流话语相冲突。毛泽东在《整顿党的作风》中指出“我们尊重知识分子是应该的,……但是我们晓得,有许多知识分子,他们自以为很有知识,大摆其知识架子,而不知道这种架子是不好的,是有害的,是阻碍他们前进的。他们应该知道这一个真理,就是许多所谓知识分子,其实不但是比较地最无知的,工农分子的知识有时倒比他们多一些”。⑤这一观点,实质上是对知识分子能否承担启蒙角色的怀疑。
  这种分歧已不是简单的学术问题。“他所要集中探讨的,是文学与政治的关系问题,其他问题均由此而派生,在当时的解放区文学运动中,乃至在整个抗日运动中,他的见解突破了流行的思维模式,具有独树一帜的异端色彩。”⑥而其“异端”,正是来源于艺术家与政治家的隔膜。知识分子以文人激进的理想主义对政治进行理解,也许不免会有一些偏颇的想法。但是,毕竟这只是思想认识上而非意识形态上的不同。遗憾的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王实味却最终因思想而定罪。
  五.历史的遗憾:思想者定罪
  王实味并非新思潮的先锋,在40年代前后延安文艺新潮的流程中,王实味的位置也并不显眼,早在他之前,丁玲的《我们需要杂文》、《三八节有感》,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罗烽的《还是杂文的时代》等重头文章大都发表在先,并且里面有很多类似的观点。
  王实味没有赶上潮头,却被颠上了浪峰,这是什么原因呢?黄昌勇在《王实味:野百合花》中提到:毛泽东认为王实味的思想具有系统性的性质,这一语道破了王实味为什么会因文获罪的原因。的确,王实味前后三篇文章是有其一致的理论路向的。《文艺民族形式问题上的旧错误与新偏向》展示了他关于新文学发展到四十年代后如何前行的基本理论,而《政治家·艺术家》一文则沿着这一理论思路对某一侧面进行具体思考,到了《野百合花》,王实味则是在这理论的指导下直接干预现实了。比之丁玲等通过具体创作实践对生活的干预,王实味则是理论探讨加创作实践,显然更具系统性。
  王实味的这种所谓系统性,正是他长期独立思考的结果,得益于这种思考,既使脱党十年,他仍坚定地认为能解决中国问题的只有中国共产党;也基于这种思考,他没有人云亦云地对托派进行简单化评价。在今天看来,他的某些思想,在当时可能具备超前性而遭人误解。王实味也深深地体会到思想者的孤独,在当时批判大会结束后,他无不落寞地对温济深说:“我的错误,只有我自己能清算,别的人,不论哲学学得怎样好,也不会弄清楚的。”⑦
  悲剧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对自我思考的坚持。传统“士”人格的内化,独特的人生经历及性格因素,使他在形成了一套认识后便不肯轻易放弃。大量马列著作的翻译在他内心毕竟产生过深刻的影响,使他越来越明确地看见了他心目中的真理,于是他选择了直面权威,坚持思想的独立。当丁玲等纷纷转向并一再做自我检讨时,只有王实味在大型批判运动时保持沉默,这种消极抵抗和不肯认错的态度,无疑加重了延安各界对他的曲解和误读。
  在一定程度上,对王实味的扼杀,其实就是对思想自由的扼杀。“学术、思想、政治这三者之间的分与合,也就成了此后中国学术界文学界解不开的死结,从王实味开始,现代中国文坛开启了中国因思想而定罪的先河。”⑧
  逝者已矣。笔者无意苛责那段历史或某个人物,只是想从这场悲剧中获得一些启示。深刻认识过去是为了把握未来,正视这段历史阴影,让正直的思想者因文获得罪成为永远的历史——毕竟,一个健全的社会不怕听到任何“异端”的声音。
  
  注释:
  ①②③黄昌勇:《王实味:野百合花》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第110页,第111页,第112页。
  ④朱正:《王实味传:序一》,选自黄昌勇:《王实味传》,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页。
   ⑤《毛泽东选择》〉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815页。
  ⑥张颖:《论王实味的美学观》,转自刘增杰、王文金主编:《精神中原》,河南大学出版社,第566页。
   ⑦⑧黄昌勇:《王实味传》,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33页,第218页。
  
  张珺,安徽亳州职业技术学院教师。

王实味悲剧的历史性梳理

  •  / 周宇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