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1年第5期 ID: 148391

[ 杨慧 文选 ]   

诗情与喧嚣:《洪堡的礼物》的叙述艺术

◇ 杨慧

  摘 要:索尔·贝娄的小说《洪堡的礼物》的主题是诗性的内部世界和喧嚣的外部世界之间的张力。两个世界在叙述话语层面的塑形可以按照叙事学中的事件的横组合与纵聚合关系进行描写。小说的叙述结构完美地表征了小说的主题。
  关键词:叙事学 表征 索尔·贝娄 《洪堡的礼物》
  
  索尔·贝娄三度获得全国图书奖,其《洪堡的礼物》于1976年获普利策奖,同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关于这部小说的主题存在一定的共识:小说表征了两个世界的对立,即诗性的内部世界和喧嚣的外部世界。本文将从叙事学的角度切入,探讨文本叙述结构对小说主题的表征功能。
  就西特林的追忆所及,故事的时间跨度有70余年。但实际上,小说所描述的主要活动只集中于短短的几天,其中空间转换涉及芝加哥、纽约、德克萨斯、马德里、巴黎等几个城市。往事的追忆就夹杂在主要活动的叙述中,形成了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的交织。
  以空间为参照,可将小说叙事大致分解为以下几个核心的事件序列:1)芝加哥场景(故事时间2天,文本时间约312页);2)纽约场景(故事时间2天,文本时间约80页);3)德克萨斯场景(故事时间2天,文本时间约28页);4)马德里场景(故事时间若干天,文本时间约90页)。[1]这是以西特林为主人公的外部世界的一条故事线索,是个烦乱的、滑稽的、堕落的世界,西特林处于任人摆布的地位,其行为举止宛如幼稚的孩子,显得荒谬而可笑。
  内部世界的呈现,就交织在外部世界的叙述中。经常是外部世界事件的物理时间很短暂,但文本时间却长得不成比例。这是因为文本时间表征着心理时间,叙述焦点不断转移或深化,读者得以暂时地偏离外部世界的故事线索,通过延长阅读时间而造成时间流逝的心理幻觉。阅读整部小说的印象貌似场景转换频繁、情节扑朔迷离,但实际上遵循了严格的心理逻辑。西特林外部世界的活动构成了实的叙述线索,遵循的是严格的线形叙述,宛如音乐中的主旋律。而内部世界的心理线索则构成了音乐里的和声,并不时地发展自己的主题。心理事件的叙述是非线形的,因此充满了自由联想、重复、闪回、甚至预叙。两种叙事构成了西特林叙事的前景与背景的相互转换关系。
  首先从横组合层面(syntagmatical)来考察关于两个世界的叙事是如何融为一体的。故事句段(syntagm)可以通过三种方式来组合事件,以强调它们之间的序列关系。序列中的事件组合方式有链接式(enchained)、嵌入式(embedded)、并合式(joined)。[2]
  链接式组合指的是事件之间的时间接续,突出的是一种线形关系。在小说叙事中,这意味着内心世界的事件(如回忆、联想、冥想、思辨等)作为追忆行为构成外部世界的一个事件,并且占据一定时段的外部世界的故事时间,与其它事件构成线形链接。若抽掉该追忆行为则会造成外部世界的故事句段中的一段时间空白。如11-17节,西特林在被坎特拜尔羞辱后第二天早上的沉思。由于追忆的往事占据了绝对的支配地位,为了指引阅读的思路,作者特意设置各种时间和空间标记,以指示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间的界限。第11节中,叙事者在沉思中特别说明,“亲爱的朋友们,虽然我打算出城,并且有许多事要做,但是我决定把这些实践活动暂停一个早上”(129)。以及“那天早晨我是一直把洪堡作为我沉思的主题”(130)。第12节则以这样的语句开头“就这样,我坐在绿色的沙发上沉思着。在文学作品中介绍的一切沉思的方法中,这种新法我最为喜欢”(137)。13节则在中间有“当我靠在绿色沙发的枕头上,一切便浮现在眼前。啊,生活究竟是什么?人生的意义又何在?”(147)。第14节的开始句“到了此刻,沉思开始变得极不愉快”(153)。这类例子不胜枚举。
  嵌入式组合是指一个事件被插入另一事件的时间之中,二者同时发生,构成一种嵌套结构。就《洪堡的礼物》而言,内部世界的追忆行为与外部世界的事件是一种平行关系,在时间上不可分割。第7节里,西特林搭上出租车前往俄国浴室。芝加哥的街道景观唤起了他对过去的芝加哥生活(如自己的女儿玛丽和丽希)的回忆、关于钱的思考(撒克斯特和《方舟》)与内奥米的少年之恋的回顾等。作者同样设置了时空标志,保证了叙述的清晰性。如“车子提前二十分钟在浴室前停下来,而我不想在那儿闲逛,于是通过防弹屏的小孔说:‘继续往西开,别着急,我只要到处看看”(89)。这种组合关系突出了两种叙事的共时性,往事在脑海里呈现的同时,外部世界的行为(如出租车在城中穿行)也同时在进行着。如果把内部叙述抽取掉,并不影响外部世界的事件序列。只不过外部世界成了背景,而内部事件则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前景化。
  并合式指一个事件同多个事件构成关系,该事件在序列中具有多重功能。序列中的各事件相互依存,在时间秩序上既可能是接续关系,同时也能是雷同关系。在《洪堡的礼物》中,这种组合模式表现为内部世界的追忆行为一方面占据了故事序列的时间位置,另一方面又对外部世界的后续事件产生了影响(如形成因果关系)。第33节叙述西特林达到马德里,莱娜达并没有在那里等候他,反倒是她母亲Señora带着小孩罗杰来约束他的行为。这时西特林找了个地方展开了对莱娜达母女二人的反思。西特林思索自己和莱娜达之间的关系,原因自然是莱娜达未曾如约前来,而沉思的结果是向莱娜达求婚,并为她购买一些物品。
  上例中的组合关系之所以呈现出特别的意义,是因为内心世界的叙述和外部世界的叙述形成了相互交叉和相互作用。而且它还标志着故事发展的高潮,亦即亚里士多德所谓的“发现(anagnorisis)”时刻。相比之下,在小说的前面部分,西特林虽然也频繁沉溺于内省之中,却不为现实世界所动。其思想的狂放活力并不干预他在外部世界里的逆来顺受。在内心世界里,西特林对各色人物进行了条分缕析,甚至不无嘲讽,但在现实世界里他依然处于受虐的地位。前两种组合模式在主题上表征着超验的艺术想象世界对于现实世界干预的缺乏,以及诗人的分裂人格与逃避心态。而第三种组合模式则意味着艺术切入堕落世界的可能性。
  如果说故事结构在横向轴上通过增补和组合来排列事件,那么在纵向轴上则是通过选择和替代来组织事件。从纵聚合(paradigmatic)层面看,一个事件被置入(placement)序列以标示故事的开始,另一事件来置换(replacement)初始事件以标示结束;从横组合层面看,正是二者的移位(displacement)使得作为多种可能性之序列的故事向前推进。“通过这种置入——移位——置换的基本结构,故事将时间刻画为叙事空间(句段)中的运动(时长),目的是达到从一个纵聚合事件(作为能指的开始)向另一纵聚合事件(作为所指的结束)的转换。”[3](P66)
  从宏观结构上看,第一部分中关于洪堡多舛命运的叙述,在第二部分里被关于西特林人生危机时刻的叙述所置换。从这个意义上讲,洪堡构成了西特林的镜像。西特林反复思索洪堡的生死爱欲,实际上也就是在反思自己的人生轨迹和价值取向。第一部分中还有一个细节,即在洪堡死前,西特林在街上最后一次看见他。“我只是躲在一辆汽车后边看着,却没有迎上前去。我感到不可能这样做”(9)。关于洪堡死时的情景,作者还写道“停尸室没有当代诗歌的读者,在那里,冯·洪堡·弗莱谢尔的名字分文不值。他只是又一个被遗弃的人躺在那里”(20)。小说尾声再次处理了洪堡之死,这次被置换为“完满而得体”(553)的丧礼,以西特林的在场取代了洪堡死亡时他的逃避。这种转换一方面标志着叙事的封闭,另一方面表明西特林和洪堡命运的类似性,洪堡死亡的意义也就是西特林生活的意义。
  故事事件的纵聚合归集(grouping)的依据有类型(type),一种事件与另一种事件的对立;或者场所(location),发生于一环境的事件与另一环境相对立;或者行动者(actors),一群人物的事件与另一群相对立。[4](P67)
  类型上的归集指事件与事件在种类上相对立。如洪堡因出版《滑稽歌谣》而声名鹊起,同样,西特林因上演《冯·特伦克》而一夜蹿红,在作家生涯的开端上,西特林重复了洪堡的故事。根据二人合作编写剧本提纲而拍摄的电影《考多夫雷多》在票房上获得的巨大的成功,构成了对《冯·特伦克》成功的重复。四十年代末洪堡沉寂后夫妇二人从纽约迁居到饶有田园风光的新泽西乡村,离开了他厌恶的城市。西特林也携妻回到芝加哥,远离了达官显贵,同时也怀着写部重要作品的动机。洪堡曾因恐吓马格纳斯科而被逮捕,西特林也曾被坎特拜尔挟持因威胁斯特朗森而遭逮捕。这些事件的移位表明,作为人文知识分子,西特林在重蹈洪堡的悲惨命运。但是洪堡的死使得西特林重新思考自己的生活,避免了洪堡的结局。这就是题名“洪堡的礼物”的叙事学含义。
  在西特林的内心世界中,关于人物往事的回忆构成了一个类别。而另一个鲜明的类别就是关于一些抽象主题的沉思,如“死亡”、“永恒”、“郁闷”、“诗歌”等。围绕着这些主题组织了各种概念、人名、著作名称、名言引文、甚至冗长的论证,这一切都散布在现实世界的叙述中,编织了一个学术与艺术的语义场。一方面丰富了超验的、诗情的内部世界,另一方面又与世俗的、功利的外部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在人物方面,许多批评家已经指出了贝娄创作中的“父与子”母题。洪堡不仅是西特林的精神之父,而且在他的作家生涯中给予了他扶持和庇护。威尔逊曾明确指出,西特林所建立的内部外部世界的对立就是儿童和成人的对立。[5]成人世界的语义特征是成熟、现实主义、行动,而儿童世界则是天真、幼稚、超验。西特林的确需要这样一个“父亲”的呵护或者成人的帮助。履行“帮助者”(普罗普的术语)功能的人物可以构成一个集合,那就是西特林发迹时的洪堡(将他引进文艺圈子)、鼎盛时期的丹妮丝(与政界要人、商业显贵、文坛大家周旋)、危机时刻的坎特拜尔(带他去巴黎谈判电影版权问题)。当然,坎特拜尔作为叙事学意义上的行动者具有多重功能,这里只是强调其作为“父亲”意义的帮助者功能而已。西特林数次表示了对坎特拜尔的奇怪的亲情。正是通过思考洪堡的命运,通过与坎特拜尔的交手,西特林逐渐走向成熟,果断地摆脱了坎特拜尔对他的控制。
  贝娄娴熟地将两个世界编织在文本叙述中,不仅生动再现了当代社会文化的广阔生活场景,而且探讨了诗歌或艺术在这个充满商业鄙俗时代的地位和意义,尤其是人文知识分子在物质丰裕而精神匮乏的社会中的作用。《洪堡的礼物》的叙述结构暗示了内部世界的充实并不意味着知识分子在外部世界的力量,内心的超验诗情有可能被外部的世俗欲望所遮蔽。但贝娄并不悲观。洪堡对参与斯蒂文森政府的幻想、谋取普林斯顿诗学教授职位的举动,显示了一种积极入世的态度,践行了他所谓“诗人应当考虑如何明智地对付实利主义的美国”(13)之理想。
  
  注释:
  [1]叙事学的所谓文本时间,就是文字叙述的篇幅,不考虑读者阅读速度的个体差异。这里根据汉译本统计的,见索尔•贝娄著,蒲隆译:《洪堡的礼物》,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小说引文均出该译本,直接在文中标注页码,不再另行注释。
  [2][3][4]Steven Cohan and Linda M. Shires.Telling Stories: A Theoretical Analysis of Narrative Fiction.New York: Routledge, 1988.
  [5]Jonathan Wilson.On Bellow’s Planet.London: 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 1985.
  
  
  (杨慧 十堰 湖北医药学院国际学院 442000)

诗情与喧嚣:《洪堡的礼物》的叙述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