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童小说里,死亡触目可及。就拿“香椿树街系列”小说来说,《乘滑轮车远去》里有猫头的死,《舒家兄弟》里有涵丽和舒工的死,《城北地带》主要写了六家人,三家都有人死。死亡,是苏童小说中的一道奇观。我们还看到各式各样的死法,千奇百怪的死亡姿势:《桑园留念》里丹玉和毛头抱在一起死,《灰呢绒鸭舌帽》里老柯飞身跨出卡车而死,《仪式的完成》里面,那个民俗家被车撞死,尸体却躺在一口大缸里,两脚翘在缸沿上,呈现倒立的“人”字。死亡,成为苏童建构小说世界的一个普通元素,一个特殊意象。
意象的运用,肇始于中国古典诗词。苏童把意象用于小说,小说也有了诗意之美。令人吃惊的是,苏童一直对死亡意象情有独钟,死亡意象甚至成为苏童小说难以摆脱的“死亡情结”。在苏童笔下,死亡早已失去原来冰冷、僵硬的气质,变得神秘美丽、独具魅力。苏童为死亡意象增加了新鲜色彩和丰富内涵,使死亡产生了特殊意蕴。
那么,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也许苏童会说,死亡是一座宝藏,死亡里面有我想要的任何东西。可是,死亡里面到底有什么?我们一时还不能理解它的特殊含义,但能够充分感受到它的神秘气息,因为在苏童小说里死亡的降临往往和闪电一样快。比如《桑园留念》,我们还没来得及准备呢,丹玉和毛头就莫名其妙地双双死去。如果说死亡仅仅是少年的轻率之举,是苏童制造神秘气氛的一件道具,那么我们对死亡意象的理解还远远不够。《桑园留念》是苏童早期极为重要的一篇小说,也是一篇非常讲究技术的作品。苏童通过“死亡”这一独特意象把人物情绪和事件发展状态细腻地呈现出来。让我们先来梳理情节,试着去揭开死亡的秘密。
《桑园留念》讲的是少年特定生存状态中的爱情与成长。小说以“我”来叙事,着力点在少女丹玉身上。作为苏童的代言人,“我”的细腻之处不是“看到香椿树街户户涂过桐油的窗子”,而是在看到丹玉“喜欢紧挨着别人家的墙壁走路,有时候用手莫名其妙地摸摸墙”这些细节上面。这一细节,一下子抓住了少女的心,显示了她朦胧的爱情。一个肖弟,一个毛头。丹玉爱谁?丹玉似乎自己也说不明白。丹玉神经质的动作暴露出其内心的矛盾。在小说结尾,丹玉的恋人果然有一个大换位,看似突然实则自然。苏童早用“我”的表述为下文做了铺垫。
小说对于少年爱情写得十分简单。肖弟让“我”传纸条约会丹玉,丹玉接受了肖弟,最后却和毛头一起死去。丹玉为什么死?这是小说的关节点。“他们为什么要死呢?他们不会害怕谁,因为谁都用不着害怕。也许他们就是害怕这个‘差错’。”小说中的“我”也在怀疑,并给出了一个不太肯定的解释。但可以肯定的是,丹玉的死亡和爱情有关。
的确,丹玉和肖弟的结合是一种错误。丹玉,长着一双能镇住人的大眼睛,是舞跳得绝了的少女。肖弟,典型的流氓坯子,成天在桥上晃荡,寻衅滋事且乐此不疲。丹玉怎么会看上肖弟?原因其实很简单,丹玉还只是懵懂少女。少女的气质是浪漫的,对侠肝义胆闯荡江湖的英雄人物有一种天然崇拜。用少女的眼光看去,肖弟身上似乎具有一种英雄气概。“丹玉今天夜里到桥顶不来明天踏鸟窝。”这是肖弟约会丹玉的字条,让我们感到既蛮横无理,又幼稚可笑。肖弟的要挟在丹玉那里却产生了别样的效果——“英雄幻象”大大加强,肖弟征服了丹玉。然而,当肖弟的“英雄幻象”在“我”的拳头下瓦解后,丹玉就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肖弟。接着,我们看到了死亡——丹玉和毛头死在幽深的竹林里。怎么是毛头和丹玉一起死?他们为什么死?死亡,成为一道强光刺痛了读者的双眼。死亡,在小说中是点睛之笔,也是理解人物的关键。丹玉在错误的现实面前无法重新选择,只有通过死亡和毛头结合。因为,香椿树街的人们无法接受丹玉的重新选择,小小的桑园无法容纳丹玉和毛头的爱情。在好管闲事的人们眼里,丹玉选择毛头是“有罪”的:身体早被肖弟霸占,将来可能无法生育,丹玉怎能有出路呢?死亡在这里为人物找到了出路。丹玉在死亡中获得了救赎,丹玉和毛头的爱情在死亡中自由飞翔!从《桑园留念》开始,苏童就赋予了死亡新的意义,发现了死亡新的价值:它一笔抹去少年身上的创伤性记忆,帮助人物克服现实困境并且实现爱情理想。因而,它不仅是逃遁,也是超越;不仅是解脱,也是胜利。死亡在苏童小说中刚一出现,便具有欢乐的色彩,具有飞翔的姿势。
死亡,让我们也发现了毛头。在《桑园留念》里,毛头从一开始就被我们忽视,他似乎一直活在肖弟的阴影里。死亡,让毛头从暗处跳出来,给我们一个惊喜、一个发现,他才是真正的主角,才是真爱丹玉的英雄。其实毛头一出现,他心里就有丹玉。“丹玉没有弟弟,她是独生女儿。”毛头在“我”受肖弟非礼时说的淡淡一句,不仅替“我”解了围,也看出他对丹玉的在意。丹玉三次堕胎,在肖弟那里成为炫耀的材料:“那丫头真行,我在门外听,就是听不到他喊。”而一直沉默的毛头却深深忧虑丹玉的未来,“丹玉完了,以后生孩子麻烦了。”毛头为了丹玉,所以能够担当;毛头为了爱情,勇敢选择了死亡。毛头曾严肃地说过,“他喜欢一个女人的话一定要在她脸上咬一口,让她留着他的牙齿印。”果然,最后在丹玉脸上,我们看到了一圈牙印,那是毛头为爱许下的诺言。死亡带着毛头逃亡,见证了毛头的高尚爱情。
在《桑园留念》里,生命的丰富与青春的稚拙在死亡这一过程中尽显无疑。死亡,成为少年成长的一种仪式。它救赎了丹玉,重塑了毛头,让一段出了“差错”的少年爱情有了新的生命。其实,从哲学层面看,生命意识和死亡意识是相连相融的,死亡关怀正是生命意识的重要内涵。海德格尔指出:“日常生活就是生和死之间的存在。”在生命的任何时刻,我们都在走向死亡,死亡其实就是生命的一种特殊形态。死亡,在苏童笔下甚至可以延续生命之美。比如《城北地带》,十三岁的美琪遭到红旗侮辱,在生命最绚烂的时刻投河而死。然而,令人吃惊的是这个“香椿树街”最美丽的女孩还如生前一样经常来到街上,有时候点亮许多根红蜡烛,有时候在人家的门上画一颗红心。死亡,成为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开始。死亡使美琪身上放射出异样的光芒,少女的纯洁之美和诗性气质在死亡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由此看来,死亡在苏童小说里并不神秘,死亡意象大多也不具有悲剧意味,而似乎是生命形式的完美表达。死亡过后也没有剩下“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凄凉与虚无,反而显示出生命的欢乐与丰厚。死亡,成为苏童小说里的一道美丽风景,成为小说人物对抗日常生活可能带来的堕落和窘境的一件武器。当阴郁病态的舒农从火光包围的楼顶纵身一跃,就意味着永远的解脱——不仅摆脱了父亲的专制和哥哥的压迫,也不再受到孤独和自卑的折磨。死亡让涵丽的痛苦得到了解脱,死亡让老柯不再为秃顶的遗传日夜恐惧,死亡还为卑微的李先生捍卫了知识分子的尊严……死亡,竟让你发现了一个比现实世界更道德更美好的彼岸世界——它存在于人的内心,它能够帮助人超越死亡!
王安忆认为小说是对心灵世界的探险,能够帮助人从此岸到达彼岸。许多作家都在进行这样的探险,试图有自己的独特发现。苏童发现了死亡,死亡意象帮他架起一座从此岸通向彼岸的桥梁。在苏童近期的一些小说里,死亡不仅为故事发展制造了悬念,它还延续着故事生成,推动着情节发展,并且和人物一起完成了对彼岸世界的寻找。死亡的作用在苏童新发表的长篇小说《河岸》里得到了充分显示。《河岸》讲述了“文革”时期库文轩、库东亮父子的悲剧命运,小说结尾父亲身负烈士墓碑沉河的场面十分悲壮。死亡帮助库文轩摆脱生存环境对人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挤压走向天堂。还有《西瓜船》里福三的死,也起到这样一个过渡的作用。先是少年寿来一怒之下杀死进城卖瓜的福三,血案迅速产生了连锁反应,接着一群乡下人到寿来家闹事,制造了又一轮恩怨纷争。风波刚平,从河岸缓缓走过来一个老女人,那是福三几乎失明的母亲。失去儿子的母亲,只为找到那只借来的西瓜船,再走三十里水路把它摇回去!最后,福三母亲在留下儿子血迹的船头跪谢众人,那一跪一下子让我们感到道德的力量和人性的温暖!福三的死也有了价值。死亡是一座桥,使人性从“恶”过渡到“善”;死亡是一道光,照亮了人性的黑暗。死亡,在苏童小说里由阴森冰冷变得妩媚迷人。
从《桑园留念》到《西瓜船》,苏童一直在小说中关注死亡,叙述死亡,挖掘死亡。他发现了死亡的价值,赋予死亡从来没有过的意义,让死亡完成了到达彼岸世界的冒险。米兰·昆德拉说,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说,苏童发现了死亡意象,让死亡意象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在小说中建立起自己独特的“死亡美学”。也许,苏童还会像米兰·昆德拉一样,继续他对死亡意象的发现和探险。
苏童喜欢说,先锋的姿势一如既往。如果把苏童的“死亡意象”比作一种姿势,那就是飞翔,飞翔的姿势一如既往。
(金扬眉 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文学院 200241;河南省郑州幼儿师范学校 450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