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的“城市”既是主题也是象征,小说既是一部关于城市的书,也是一部关于“语言与叙事”的书。小说对城市的批判和人文关怀集中体现在现代城市的迷宫特性和空间迷失感上。而城市作为一种象征,作者通过它探索了语言与叙事的若干问题,如语言与沉默、语言与事物、语言与经验、语言与真实之间的关系,意义的不确定性等。
关键词:卡尔维诺 《看不见的城市》 城市
卡尔维诺认为《看不见的城市》(1973)是他作品中含义最丰富的,他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说在《看不见的城市》里,每个概念和每个标准都有两重性。台湾版的译者王志弘说:在卡尔维诺的作品中,“‘城市’一直是个重要的主题,其中又以《看不见的城市》最为富丽璀璨”[1]。笔者认为小说之所以含义丰富,富丽璀璨,在于“城市”既是主题也是象征。《看不见的城市》既是一部关于“城市”的小说,也是一部关于“语言与叙事”的小说。
一、城市主题
《看不见的城市》是一部关于城市的书,在卡尔维诺的作品中,城市一直是一个重要的主题,好几部作品都涉及对现代城市文明的思考。作家在《巴黎隐士》中谈到写作该书的缘由:“再说今天城市与城市正合而为一,原来用以分示彼此的歧异消失不见,成为绵亘一片的城市。之所以有《看不见的城市》的灵感,是鉴于我们之中深为普遍的生活方式:有人不断由一个机场换到另一个机场,过的是他在任何城市所过的雷同的生活。”[2]卡尔维诺热爱城市、喜欢城市生活,也对城市生活、城市形态、城市文化有着深刻的认识。
《看不见的城市》是威尼斯使者马可·波罗向中国元朝皇帝忽必烈所作的一系列旅行报告,描绘了五十五个虚构的城市,小说每一章的开头和结尾都是忽必烈汗和马可·波罗关于城市的对话,而正文部分则每一节都讲述一个城市,小说从十一个主题考察城市,每一个主题下写五个城市,加起来一共写了五十五个城市。小说中对城市的描述是诗意的、碎片化的,每一个城市都被贴上感性的或诗意或魔幻的情景标签。如《城市与记忆之一》描绘的迪奥米拉:“这座城市的独特品质在于,倘若在九月的黄昏来到此地,白昼渐短,你将会看到炸食店门口同时亮起多彩的灯光,听见某处凉台传来女人的喊声:啊!”[3]《城市与名字之五》伊莱纳:“如果你在点灯时分向高原边沿外探望,所见到的城市就是伊莱纳,透过清澈的空气,它的玫瑰色的居住区在你的脚下展开:这里窗户密密麻麻,那里小巷灯火稀疏,这里是花园的浓厚阴影,那里是塔楼上的信号灯光;如果晚上有雾,朦胧的光线就像吸满奶汁的海绵在谷地里涨起。”[4](P125)作家说小说写作是断断续续的,那些超越于空间和时间的想象的城市充盈着作家的个人情绪。“有的时候我只想象悲惨的城市,有的时候则只想象幸福的城市;曾经有一个时期我把这些城市比作繁星密布的天空,而在另一个时期我总免不了要谈到每天从城市中泛滥出来的废物。”[5](前言P2)因此卡尔维诺让小说中马可·波罗对城市的讲述带着感性的诗意。他描述的是被瞬间性主宰的现代生活,它被分裂成碎片,众多感性的情景标签构成一个缤纷的永不枯竭的印象之流。
小说描写了许多迷宫一样的城市,城市酷像一张张网,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真不啻是一座座的迷宫。《城市与贸易之五》中的斯麦拉尔迪那运河渠道网与街巷路网相互交织,每一个网络都有无数道路,每条路又有无数的分岔,无数的排列组合形成盘根错节的道路系统。《城市与眼睛之四》的菲利德运河上有各式各样的桥梁,虚无中各点之间都连着通道。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曾比较过结晶体和“城市”两种象征,他自称是“结晶派”,认为结晶体“有着精确的琢面和折射光的能力,是完美的典范,一向为我珍爱”[6],但又认为“城市”这个象征更能“表达几何学式的理性与人类生活的盘根错节之间的紧张状态”[7](P73)。所以卡尔维诺在小说中建筑一座座外形酷似迷宫的城市并不只是探索城市的外在形态,还深入到城市的文化形态,深入到现代都市人的精神内核。现代城市的混乱和不堪负荷被卡尔维诺以迷宫的形式外化了。
现代城市之所以给人迷宫的感觉,还因为全球同一的城市形象给人一种迷宫式的体验。现代城市就是现代性的光辉的表征,“建筑的生产,或者,我们说,城市的生产,犹如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得以实施”,“按照普遍原则规划出来的城市,其单调、雷同、结构上的一致性,等等,都不会让人产生归宿感。”[8]卡尔维诺批判现代社会是没有个性的、全球趋同的城市。《城市与符号之三》的佐艾,《连绵的城市之二》特鲁达,《连绵的城市之四》切奇利雅,《连绵的城市之五》潘特熙莱雅,这些都是没有个性的城市,千篇一律的城市,让人迷失的城市。
《巴黎隐士》当中,作家明确表达了对城市趋同的批判,城市与城市正合而为一,城市的生活都是雷同的。美国城市规划家凯文林奇在1960年的名著《城市意象》中曾用超空间一词来描绘现代都市的复杂空间,批评了现代城市由于缺乏可读性,使主体难以主动地把握城市空间的特征而产生了空间迷失感。
卡尔维诺视城市为“百科全书”、“集体记忆”,城市是像百科全书一样的综合之城,欲望、灵魂、记忆、幻想、商品、消费如此这些构成了一个碎片化、感官化、物质性、丰富性和易逝性的后现代想象之城。《城市与记忆之三》:“城市就像一块大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9](P9)卡尔维诺像阅读百科全书一样去想象城市的包罗万象。在这些斑斓的城市里,记忆可以交换,如《城市与贸易之一》的欧菲米亚。城市到处充斥着象征性的符号,如《城市与符号之一》的塔玛拉无处不见招牌和形象标志,象征性符号掩盖了城市的本质。
卡尔维诺的城市故事还隐含了现代人对城市的起源、发展、人口过剩、衰颓的感受。如《城市与欲望之五》佐贝伊德的城市起源,《连绵的城市之三》普罗科比亚人口的剧增,《隐蔽的城市之三》马洛奇亚的衰退,卡尔维诺写出了城市文明走向极端发展和消亡的景象。卡尔维诺对城市的批判充满人文关怀。《看不见的城市》在非文学领域的建筑学家、城市规划家当中也有相当的影响力,因为他们的背景和宗旨是相同的。《连绵的城市之一》莱奥尼亚周围的垃圾变成了坚不可摧的城堡,像一座座山岭耸立在城市周围。卡尔维诺以夸张的想象表达了他对现代城市生态环境的忧虑。
卡尔维诺还幻想了种种奇特的城市、异化的城市。《轻盈的城市之二》珍诺比亚建立在高脚桩柱上;《城市与眼睛之三》宝琪建立在一根高高的细长支架上,那里的人不和地面接触,但是利用各种望远镜不知疲倦地观察地球;《轻盈的城市之三》阿尔米拉垂直的管道就是整座城市。忽必烈认为帝国自身的重量把它压倒了,“到处是财富,到处是拥挤繁忙的交通,到处是过多的装饰和庞大的建筑,是复杂的等级结构,是臃肿、紧张、沉闷”[10](P73-74)。忽必烈曾设想像风筝一般轻盈的城市。卡尔维诺还真幻想了这些轻盈的城市,也许这是作家对现代城市不堪重负的一种幻想性逃离,其中包含他对城市的深刻的理性认识。
二、叙事行为也是小说的主角
小说通过忽必烈与马可波罗二人关于城市的思辨,探索了语言与叙事的若干问题,如语言的局限性、意义的不确定性、交流的意义、象征在语言沟通中的魅力、叙述模式等等。“这种听与说、沟通误解、由此及彼以及互相移动、甚至对抗的叙述关系,推出小说的真正主角——叙事行为。”[11]
与《命运交叉的城堡》一样,《看不见的城市》也很关注意义和叙事生成暗含的不确定性,探讨了语言的局限性。在卡尔维诺看来语言既是意识与世界的联系中介,又是障碍。在黄昏的御花园,年轻的旅行者要向皇帝讲述他所看见过的城市,皇帝时而倾听时而反诘。马可波罗刚来不久,不懂东方语言,每每向皇帝汇报他看到过的城市的时候,只能靠手势、跳跃、惊奇或惊恐的叫声、鸟兽的叫声或从行囊掏出的物件来表达。卡尔维诺如同小说中的忽必烈一样,对物品的“象征的力量”非常着迷。“新消息从象征中得到新的意义,又同时给象征增添新的意义。”[12](P21)象征的使用使意义生成具有不确定性和丰富性。当马可·波罗学会了皇帝的语言后,忽必烈反而觉得沟通不如以前愉快,虽然表述更准确,但也是因为准确使得描述的信息空间被填充满了,没有了空隙,也就失去了丰富性和不确定性带来的乐趣。最后他们又回归到无声的交流,他们用手势来交流,他们的对话大部分时间是在沉默与静止的状态下进行的。
卡尔维诺关注整个叙事过程,包括词语与意义生成的关系、倾听的意义,强调信息与信息接收者的关系。语词与意义生成的关系,它们的联系既松散灵活又不可缺少。马可·波罗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描述,忽必烈说:“你为什么总跟我讲石头?对我来说只有拱桥最重要。”马可波罗回答:“没有石头,就不会有拱桥。”卡尔维诺还思考了倾听在叙事中的意义,就像《寒冬夜行人》中关心读者的阅读反应一样。忽必烈问马可:“回到西方后,你还会把讲给我的故事再讲给你们那里的人听吗?”马可回答:“你侧耳倾听我描述的世界,在我回家后第二天在搬运工中流传的却是另外一个世界”,“指挥讲述的不是声音,而是耳朵”[13](P137-138)。忽必烈在听马可讲述的时候,也常常打断他或反诘他,卡尔维诺一反传统叙事的流畅性,喜欢中断的叙事,喜欢不断生成的叙事,这在《命运交叉的城堡》、《寒冬夜行人》、《不存在的骑士》等都有所体现。杰拉特·霍夫曼认为后现代主义者强调阅读的过程,“从交流的观点看,现代主义似乎强调创作的敏感性和艺术作品的关系,强调信息发出者与信息的关系,而后现代主义则强调信息与信息接收者的关系。”[14]卡尔维诺也很重视读者与作者、倾听者与叙述者的关系,尝试让听众、读者参与到叙事过程中来。
在五十五个城市的讲述中有很多地方也涉及语言与表述的关系,如《城市与死者之一》梅拉尼亚同样的对话在世代更迭的居民中延续。《城市与名字之一》在阿格劳拉城亲眼所见与亲身经历的描绘是不真实的,因为传说把你的词汇封住了,你只能重复传说中的话。《城市与名字之三》中皮拉城是与想象、现实同时脱离的城市,城市是和名字相分离的,名字与城市的本质无关。
“城市与符号”这一专题中多谈论符号与城市、语言与世界的关系。卡尔维诺1967年移居法国巴黎后,与罗兰·巴特、列维·斯特劳斯等人交往频繁,他甚至还参加了罗兰·巴特组织的关于巴尔扎克作品《萨拉辛》的研讨会,参加乌力波(OULIPO)文学组织,这些都表明卡尔维诺对结构、符号的关注。符号学家巴特通过对各种生活符号的破译来表明人类所面对的世界是一个充满符号的世界,而并不是一个由纯粹事实构成的经验世界。卡尔维诺的“城市与符号”这一系列短篇与巴特理论互相应和。《城市与符号之一》塔玛拉所有的物品都有符号意义,“你沿着两边墙上挂满招牌的街巷走进城市,眼中所见的不是物品,而是意味着其他事物的物品的形象:牙钳表示牙科诊所,陶罐表示酒馆,戟代表卫队营地,天平代表水果铺……”[15](P12)正是因为每一样物品都具有文化符号意义或者象征意义,所以在招牌林立的城市,你没法了解她的真实面貌。于是有了马可波罗的慨叹:“符号形成一种语言,但那不是你们自以为了解的语言。”“没有一种语言是绝对不骗人的。”[16](P48)从中也可见卡尔维诺对城市秘密的深刻探寻,现代城市无论是借助语言、名字还是符号都无法穷尽其本质。鲍德里亚认为后现代世界中虚像取代了真实,“城市不再像19世纪那样是政治、工业的场所,而是‘符号’、传媒和‘符码’的场所。”[17]因此不仅在现实的城市建筑中会发生空间迷失,在由符号组成的超现实空间中人也同样感到迷失。
城市还是一种叙事模式。忽必烈汗注意到马可·波罗讲述的城市几乎都是一个模样的,小说还假设有一种样板城市,可以按照它来演变出所有可能的城市。“现在,每当马可描绘了一座城市,可汗就会自行从脑海出发,把城市一块一块拆开,再将碎块调换、移动、倒置,以另一种方式重新组合。”[18](P43)建造城市和文学创作何其相似,城市的功能和意义在卡尔维诺那里与文学的功能和意义何其相像,卡尔维诺曾说过“文学不过是一组数量有限的成分和功能的反复转换变化而已”[19],文学是一个封闭的符号语言系统,卡尔维诺正是通过置换、复制增殖、戏仿等一系列的方式进行他的小说叙事。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城市是叙事模式的象征。
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说,“我自认发挥得最淋漓尽致的书,是《看不见的城市》,因为我能够把我所有的思考、实验和猜想,集中在仅仅一个象征上;还因为我建立一个多面的结构,其实每篇短文都彼此接近,形成一个系列,这个系列不暗示逻辑或某种等级,而是一个网络,你可以在网络中追踪繁复的路线,并得出繁复、枝杈状的结论。”[20](P73)由此可见,城市由于其具有迷宫、开放式百科全书性质,像晶体一样也是一种象征,一种叙事方式的象征。
可见,语言与叙事行为也是小说的主角。《看不见的城市》中卡尔维诺探讨了语言与沉默、语言与事物、语言与经验、语言与真实之间的关系。
(本文为玉林师范学院2010年青年科研资助项目“卡尔维诺的空间诗学”研究成果之一,项目编号2010YJQN03。)
注释:
[1]王志弘:《城市、文学和历史——阅读<看不见的城市>》,见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台北:时报出版公司,1993年版。
[2]卡尔维诺著,倪安宇译:《巴黎隐士》,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7月版,第157页。
[3][4][5][9][10][12][13][15][16][18]卡尔维诺著,张宓译:《看不见的城市》,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年8月版。下文与该文本有关的引文均出自此版本。
[6][7][20]卡尔维诺著,黄灿然译:《新千年文学备忘录》,南京:译林出版社,2009年版,第71页。
[8]汪民安:《身体、空间与后现代性》,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28页。
[11]艾晓明:《叙事的奇观》,外国文学研究,1999年,第4期。
[14]Hoffmann G,Hornung A,Kunow R:“Modern”,“Postmodern”and “Contemporary ”asCriteria for the Analysis of 20th Centuray Literature, Amerikastudien,1977,P40。
[17][法]鲍德里亚:《类像与仿真》,转引自季桂保:《后现代境遇中的鲍德里亚》,见包亚明主编:《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98页。
[19]沈萼梅,刘锡荣编著:《意大利当代文学史》,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96年版,第362页。
(罗锡英 广西玉林师范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 537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