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凯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两年前其发表在《诗歌月刊》(下半月刊)上的组诗获得首届闻一多诗歌奖,以其夺得十万奖金而在中国诗坛上下引起轰动。组诗《白纸黑字》仍然保持着一贯的诗歌艺术风格,以独特的方式关注乡土、关注人生,以现代知识分子的眼光反思自我的历史与乡村的历史;同时,此组诗在艺术上也有了一些新的探索,以简洁的诗行构成一种多重复式结构,思想与情感以至于表现手法都更加丰富并且富于变化。《白纸黑字》这样的诗题与其思想内容有什么关系呢?诗人不过是想以此表明诗人对于自然与人生的观察与表达没有过多的夸饰与华丽的辞藻,以一种平常人的心态与饱含佛理的意象表现生死,世界上人的生与死,就像是白纸黑字那样简单。这样的诗题具有一种看透人生与世界本质的意味吧!
组诗里到处都是人化的自然意象。诗人把“稻草人”当作一个人来看待、把天上的“鸟儿”当成人类成员来看待,诗作里那村子上空的“鹰”同样是一个人。不仅诗人是如此,村子里其他人对于动物与植物同样是如此,将天下所有的有生命与没有生命的事物,都当成有灵之物来对待,表现了深厚的泛神论情结。在最后一首里,诗人偶然地看见化石里的一茎花草,于是他看见千年以前的人间女子,又以自我的想象进行揣测,难道这表明了千年后的一种情缘?可以这样说,一切的自然都是人化的自然。诗人将自然界的一切都当成自己的同类,或者与之进行对话,或者以自己的方式将对方进行合理想象,诗人的主观与自然的客观达成了高度的统一,当然,表面上看来是种种客观的事物,却以人化自然意象的方式突出了诗人的主体性。
组诗里的每一首诗都达到了很高的精神境界。在第一首诗里,诗人找出了两种本来很遥远的事物之间的关联,独到地表现了“天”与“地”的相亲、“人”与“人”的相近,所追求的就是一种天与地的相通、人与人的相知,简短的几行却具有丰厚的容量,有力地抒写了人为天地之灵物的主题。在第二首诗里,诗人更进一步地抒写一束本没有生命的“稻草人”的悲苦命运,认为那是一个值得同情与怜悯的孤儿,博大的情怀与同情弱者的心态在此表露无遗;在第三首诗里,着重表达了一群鸟儿生与死的问题,诗人关注的是一只死鸟与那些还活着的鸟儿之间的关系,眼下活着的鸟儿对于同伴的死去却漠不关心,以此表达诗人对于这一群生命前世今生的思考,表现鸟儿生存的不易及其与人不同的生死观,让人感到了一种少有的沉重;在最后一首诗里,诗人拉开了历史的距离,以自我的方式表达化石里一枝花朵的命运,让自我与对象尽可能地发生种种联系。组诗里的每一首诗都实现了天与地的连通、人与物的相生,让自我的认识达到哲学与宗教的高度,从具体事物身上开掘出了深刻的主题。
组诗形成了一种多重复式的思想与艺术结构,让诗能够以小见大,以一当十,具有强大的艺术表现力。首先是情感的多重性,一个出生于乡下的诗人对于乡村的感情,一个知识分子对于动物与植物的观察,一个深知佛理的人对于天地万物的认识,一个当代中国诗人对于人间万象的想象,如此等等,在组诗里都是一种现实的存在。其次是主题的多重性。组诗是表现诗人对于乡村的依恋吗?是表达诗人对于生死的理解吗?是表达诗人对于悲与苦的体验吗?是表达诗人对于历史的认知吗?是抒写诗人对于前世情缘的寻求吗?似乎都是,似乎又都存在的。再次是艺术上的多重性。四首诗中有两行体、三行体、四行体,也有多种体式的杂混;从诗句的构成来说,有像对于“稻草人”那样的判断式,也有像《石头里的花朵》那样的提问式,也有《一个鸟儿死了》那样的揣测式。从意象构成与抒情方式而言是比较简单的,然而组诗却具有丰富的思想与情感内容,表明诗人具有多种多样的思想与艺术追求,并且达到了相当的高度。
邹建军,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诗歌》与《外国文学研究》副主编、《世界文学评论》执行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