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笔者在读草根主义提倡人李少君的诗集《草根集》时,想到了这样两句话:自然有美,诗歌有根。在诗中,李少君为古典诗学找到了它在现代的“肉身”,也许只有从这种“生活在当下”的诗歌观念出发,才会有李少君所谓的诗歌的“草根性”,诗歌才能找到它在过去的“根”和现在的“根”,并把两者合而为一种包含了传统并超越了传统的现代诗歌美学。
关键词:李少君 《草根集》 自然 根
在读李少君诗集《草根集》时,我想到了这样两句话:自然有美,诗歌有根。
李少君,湖南湘乡人。1967年生,198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历任《海南日报》周末版副主编兼读书版主编。现任海南省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天涯》杂志主编,华东师范大学、海南大学等校兼职教授,是草根主义的提倡人。其代表著作有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草根集》等。
《草根集》中有一首诗《夜深时》:
肥大的叶子落在地上,触目惊心
洁白的玉兰花落在地上,耀眼眩目
这些夜晚遗失的物件
每个人走过,都熟视无睹
这是谁遗失的珍藏?
这些自然的珍稀之物,就这样遗失在路上
竟然无人认领,清风明月不来认领
大地天空也不来认领
这首诗让我想起唐朝大诗人王维的《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如果说王维的“芙蓉花”是一朵远离尘世喧嚣,躲在深山高谷中自我陶醉自我欣赏的审美主体,那么,李少君的“玉兰花”则是一株生长凋谢于滚滚红尘中的世俗生命,它就在“路上”被众人“熟视无睹”,唯有诗人“触目惊心”,并感叹无人“认领”的困惑。同样都写“落花”之美,王维的诗沉静寂然,浑然如一幅静默的纸上风景,而注视这幅风景的人却隐而不现,主客体浑然不分。但是李少君的诗歌在安静的观看中却潜藏着一种勃发的生命冲动,同样是注视“落花”之美的风景,《夜深时》因为这种内在的生命冲动而化“静观”为“追问”:“这是谁遗失的珍藏?”“竟然无人认领”!这是李少君独特的观看方式,试图以主客体的合一为眼前的风景作古典的描摹,但却在无意识中把自我从“风景”中分离出来了,这大概就是生(身)在现代的宿命吧。
《草根集》中还有一首诗《二十四桥明月夜》:
一个人站在一座桥上发短信
另一座桥上也有一个人在发短信
一座桥可以看见另一座桥
夜色中伫立桥上发短信的人儿啊
显得如此娇嫩、柔弱
仿佛不禁春风的轻轻一吹
这很自然会让人想起晚唐诗人杜牧的名篇《寄扬州韩绰判官》中的意境:
青山隐隐水迢迢,
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玉人何处教吹箫。
还有现代诗人卞之琳的名篇《断章》:
你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以古典诗歌的意境——二十四桥,明月夜——为背景,以现代诗歌的意识——主体的互相注视——为手法和修辞,李少君的这首《二十四桥明月夜》以非常后现代的方式呈现出他的某种诗歌美学:二十四桥明月夜是古典的,是象征性的风景,而手拿手机站在桥上发短信的人却不再是“玉人”,也不是游荡江湖的浪子,而是具有现代意识的在某一瞬间存在的此时的人。更重要的是,在这样一幅构图中,最终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可能却不是这么一幅简洁的人物画,而是最终发出那一声感叹(夜色中伫立桥上发短信的人儿啊)的“画外人”,这个观察者书写者才是这首诗歌的起源之谜,是一个真正的“他者”,只有在透过这个“他者”之眼,一切诗情画意才得以“涌现”。
我想正是这种“他者”的存在使得李少君的诗歌最终得以区别于王维、杜牧为代表的中国古典诗歌美学,而呈现出当下性和此在感。在李少君的诗歌中,他一再借用或者挪用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和修辞来达成一种诗歌美感的生成,他自己可能也经常被这种美感所陶醉,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在他最优秀的那些诗歌中,他几乎毫无意识地被现代的招魂术召唤到了他身处的当下,最终,当下意识、现代修辞与古典构图法在诗歌中并置涌现,并呈现出某种惊人的协调一致。这是李少君与同时代的那些醉心于古典诗歌美学的诗人们最大的不同之处,在李少君身上,旧式文人的热忱被一再裹挟进滚烫的现实生活,对于大地自然的向往与对于现代人内在精神尺度的探究共为一体。对于李少君来说,平衡这些对立面之间的关系既是他诗歌的最引人入胜之处,也是他诗歌写作的难度之所在,在另外一首诗中,他表达了这种探究的难度:
我被包围在莺莺燕燕的鸟语世界里
感到茫然失措,我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
也不明白他们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无法理解他们兴高采烈如获至宝的表情
但奇怪地,我有一种异想天开
我感到:如果不断地一直听下去
说不准哪一天,我会突然把这一切全部听懂并彻底明白
当然,我也知道:实际上那永无可能
这首诗题为《在纽约》,身处最喧嚣的国际大都市,处于现代性的震中,李少君却试图在其中找到自然的秩序和美感,他试图恢复身体的各种功能,把肉体的感觉转化为诗歌的感觉,像在另外一首诗里面写的那样:“只有细心的人才会聆听,只有孤独的人才会对此冥思苦想”。虽然一再努力,李少君其实明白唐诗宋词的世界已经在现代的语境中成为桃源旧梦,即使在语词的虚构中,这种旧梦也分裂为甚至截然不同的美感,如《春色》所写:
所谓春色,只是在夜总会包厢
灯蓝酒绿的衣香鬓影里,端坐着
一位红衫少女
所谓江南春色,只是我正在恍惚之间
突然听到一声娇滴滴软绵绵的
苏州口音
李少君的可爱就在于他热爱这个旧梦但又对梦境保持清晰的判断力,他是梦者中的醒者,入世甚深而又出世甚远,他不把自己隐藏在人迹罕至之处,高蹈独步,而是满含热情地置身于现代性的各种奇观、物质性和癫狂之中。一如美国现代著名诗人史蒂文斯(Wallace?Stevens),他在繁华的都市生活嵌入自然的想象,在与资本的亲密接触中形塑了诗歌的秩序和形式。从这个意义上说,李少君为古典诗学找到了它在现代的“肉身”,也许只有从这种“生活在当下”的诗歌观念出发,才会有李少君所谓的诗歌的“草根性”,诗歌才能找到它在过去的“根”和现在的“根”,并把两者合而为一种包含了传统并超越了传统的现代诗歌美学。
杨庆祥,中国人民大学讲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