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11年第3期 ID: 151213

[ 张慧云 文选 ]   

福柯权力理论观照下的俄罗斯实验小说《圣女》

◇ 张慧云

  内容摘要:弗拉基米尔·沙罗夫的《圣女》是一部杰出的历史幻想小说。女主人公维拉遭受了当局的不公正待遇,便通过自己旧时记下的一本详细日记一步步退回过去。在此过程中,她本人及爱过她的二十个男人遭到当局的种种迫害。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荒诞的故事,但是借助福柯的权力理论进行分析,从中我们可以窥见维拉以及那些男人们的悲剧,而他们的悲剧又折射出国家和社会的悲剧。
  关键词:维拉 福柯 微观权力
  
  直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俄罗斯作家享有的自由创作空间都较为有限。在旧俄国,他们生活在专制制度书刊检查的阴影之下;苏联时期,政府以革命的名义对人们实行思想钳制。随着苏联的解体,作家们拥有了一个宽松的创作环境,俄罗斯文学走向前所未有的千姿百态,迈入一个大的实验场中。一批被冠之为“实验小说”的作品正是在这个实验场中破土而出的,比如:《一男一女》(弗·马卡宁)、《沉没的方舟》(阿·瓦尔拉莫夫)、《见证人》(弗·别列津)、《预言家之井》(尤·科兹洛夫),还有,《圣女》(弗拉基米尔·沙罗夫)①。
  《圣女》是沙罗夫历史幻想小说的一部力作,一切情节几乎都围绕维拉展开。她的丈夫被政府诬为间谍,秘密枪决,她便决定将自己的生活向回走,其行为引起了当局的恐慌。为了阻止维拉继续后退,当局用尽一切办法找出她日记上提到过的二十个男人一一带来审问,并将他们投入一个生存环境极其恶劣的集中营,维拉则时时处处都被密探监视。这么折腾了二十多年,斯大林去世后,维拉一案不了了之。但她仍在坚持往回走,慢慢变得比三个女儿都小,竟至回到抱着玩具玩耍的童年时代,最终走向死亡。
  毋庸置疑,维拉是个悲剧性人物形象,其悲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被标示出来作为规训对象,成为独异于众人的个人。福柯认为,自18世纪起,随着档案的发展,儿童、病人、囚徒首先成为个别描述和生平记载的对象,并被标示出个性。他们既是知识的对象,也是权力的对象。过去,个人化是地位的上升,而在规训制度下,个人化是一种下降,是被权力更严密地监控。②维拉的情况正是如此。她本是一位大学教师,石油局局长的妻子,朋友圈里的核心人物,并且还是斯大林暗恋的对象。但丈夫被处死后,全国人民都在迈步向前,惟独她一个人决定后退,自此一切都开始改变:她成了人民公敌之妻,被贬为党、国家和人民的敌人,几乎再无朋友和她来往。内务部派人严密监视了她,还发动爱过她的那些男人的妻子来纠缠她。无处不在的权力把维拉紧紧包裹起来了。
  二.纯属个人性的简单行为被转化成性质严重的复杂政治事件,掌权者仅凭对事态的一种可能性推测就给维拉施加了事实上的政治压迫。这就是权力的力量。提到权力,自古以来最为人关注的是统治权,尤其是国家权力的问题。由谁掌握统治权,如何运用统治权,如何保护、巩固统治权,一直是权力问题的焦点。另外,韦伯曾做过这样的阐述:权力意味着在某种社会关系中贯彻自己的意志并排除所有反抗的机会,不管它是基于什么原因。③在维拉当时所处的社会,崭新的苏维埃政权刚刚诞生不久,统治者的意志就是全体人民都要往前走,向着共产主义的方向走,不能留恋过去。可是维拉却偏要往回走,在当局看来,“维拉是在铺设道路。明天所有的人,只要对苏维埃政府有所不满,就会走上这条路。换言之,几千万的人,只要认为他们跟国家不是同路人,就开始并肩往回走。到那时用什么都阻挡不了了,即使出动内务部所有士兵——何况逃兵可能还不少。”(第196页)这只是一种微乎其微的或然性,简直可以说是危言耸听。但为了确保至为重要的国家政权的稳固性,当局连这种微乎其微的或然性都不能容忍,他们要贯彻自己的意志,“排除所有反抗的机会”,很自然地维拉遭到了种种阻止。在过于强大的公权力下,个人私权利是很难存在的。当局借了国家安全、民族利益的名义,利用权力的力量侵犯了维拉的个人权利,否定了本应属于她个人选择的自由权利。维拉成了集体专制的牺牲品。
  三.从审美角度讲,维拉处在一个“被看者”的地位。当局不但通过密探的监视把维拉现在的生活纳入他们的视野之中,并且通过维拉详细的日记窥探到了她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方方面面。长久以来,话语权力的状况决定了,那些掌握着文化话语权力的人在对事物进行审美时,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来审美的。一首动听的歌曲,唱歌人是在审美,听歌人也是在审美,但问题是唱歌人往往不具备什么话语权力,全凭听歌人来裁决歌曲的好坏。听歌人的审美是一种旁观性而不是实践性的活动,代代相袭,美学的着眼点自然也就有了一个基本定位,被置放在“看”的角度了。由于美学的着眼点是定位在“看”的角度上,因此“看”的视点在美学上就是正常的,而如果处于“被看”的角度就成为不正常的,“看”带有居高临下的俯视之态,“被看”也就意味着被动和卑下。④
  四.没有勇气面对现实生活的不幸,借助日记逃回过去,由真实的存在遁入了虚幻时空。维拉的这一行为消解了其现实生存的意义和价值。心理学家--佛洛姆说:如果要讲人类的“侵犯本能”,那么就必须也讲一讲“逃避的本能”。如果本能论者提出:人们经常受到难以控制的侵犯本能驱使,那就要再加上一句:人们也受到一个几乎无法抗拒的逃避本能驱使,而这种冲动总是先于侵犯的本能。正是这样的逃避本能使维拉在现实遭遇面前逃回了过去。逃回过去可以造成和现实的疏离感,从而使现实时空中的痛苦好象和过去时空中的自己隔了一层,这样就可以达到缓解痛苦、暂时解脱的目的。但是,过去发生的一切都是已定的,我们无法再去改变什么。希望不存在于过去,而是存在于当下的行动和未来的变数中。维拉沉浸在既往的日记里,在过去的生活中得到了满足,现在和未来都被她弃之不顾。没有了现在和未来,也没有做出任何积极的行动,维拉成了一个没有希望的人。即使她仍然活着,但真正的生命对她来说已经停滞了。
  除了维拉,小说中还有二十个被称之为“维拉的信徒”的男人,包括维拉的前夫、曾经的养子、初恋情人,等等。这些人身份、职业各异,但却具有相同的悲剧性,即他们都受到了宏观权力和微观权力的双重压迫。
  先是国家机关对他们施加了宏观意义上的国家权力。只是因为维拉在日记中提到了他们,他们便被当局叫去审问,然后又被关进一个条件十分恶劣的集中营,与世界彻底隔绝。这是他们在肉体上所遭受的权力压迫。另外,在精神上他们还受到了来自维拉的微观权力的压迫。在福柯看来,权力是一种关系,但它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单向性控制的单纯关系,而是一种相互交错的复杂的网络。人们通常把权力关系视为单向性的,掌权者对被统治者实施自上而下的控制、支配,从而构成了直线式的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福柯认为权力关系并不是这样简单的,而是相互交错的关系网。每个人都处于相互交错的权力网中,在权力的网络中运动,既可能成为被权力控制、支配的对象,又可能同时成为实施权力的角色;个人在这种网络中既是被权力控制的对象又是发出权力的角色。”⑤维拉充当的就是这种既被权力控制同时又发出权力控制了别人的角色。被她控制住的是这二十个男人。不过,维拉并不是权力的自觉实施者,她没有有意识地去控制别人,是这些男人念念不忘维拉,自己掉进了由他们对维拉的爱构织成的、具有巨大控制力量的权力场中不能自拔。
  维拉和那些男人无疑都是权力的牺牲品。他们的悲剧始于维拉凭着日记退回过去这个行为。倘若维拉和全国人民一道继续往前走,她就不会被当局立案侦查,也不会扯进那些虽然爱过她但早已和她没了联系的男人,当然也就不会发生什么维拉和“维拉的人”的悲剧。其实,维拉并不是一个轻易逃避什么的软弱女人,她年轻时就入了党,曾自愿奔赴前线同乌克兰的开小差之风和土匪活动做斗争。那么,她为什么要执意退回过去呢?理由很简单:不受控制的权力被滥用,结果导致了现实的无法忍受。这里有几个例证可以说明问题。内务部的头头儿想让皮罗戈夫和维拉结合,借以阻止她继续后退时说了一句话:“我们无疑剥夺了维拉多少就要剥夺他(注:皮罗戈夫)多少,只有这样,这一结合才有牢固的基础。”(第93页)。皮罗戈夫并没犯下任何罪过,当局凭什么可以对一个无辜公民施加惩罚呢?凭手中的权力。还有,科尔涅夫斯基在就维拉一案接受审查时和审查者之间有一段这样的对话:“我向您指供维拉。只是帮个忙,告诉我这个不懂事的人,您觉得她像鬼呢,还是您认为她把五年计划搞砸了?”“再高点。”“企图谋杀斯大林?”“再高点。”“她要推翻社会主义?“对,对。”“既然她反对社会主义,我向您指供她。”这些对话听来荒谬,但从中却可以窥出司法制度的混乱和不公正:小事态被夸大到无限严重,指供者根据审查者的意思诬告涉案者。权力被严重歪曲了。另外,从某种程度上说,那二十个爱着维拉的人被迫充当了斯大林的牺牲品。在斯大林的心目中,“党、国家和世界革命也都不是他的牵挂所在,对他来说只有维拉才是最重要的。”(第228页)可是那二十个男人都要和他争维拉。想想看,斯大林的情敌能有好日子过吗?权力会帮他把那些男人带到该去的地方的。
  一个健全的社会和制度应该能以公权力最大限度地保障公民合法享有的个人私权利,倘若权力被滥用滥施了,那这个社会和制度一定是有问题的。维拉和那些男人的悲剧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悲剧,从中也折射出了国家和社会的悲剧。
  
  注释:
  ①(俄)弗拉基米尔·沙罗夫.圣女[M].李肃译.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
  ②刘北成.福柯思想肖像[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
  ③[德]M·韦伯.经济与社会[M].江苏: 江苏人民出版社,2002.
  ④张荣翼.走向“被看”的美学[J].宁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20卷 ,1998年第1期.
  ⑤陈炳辉.福柯的权力观[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
  
  张慧云,女,平顶山学院文学院讲师,华东师范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硕士。

福柯权力理论观照下的俄罗斯实验小说《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