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我出发而写诗是田禾诗歌的首要特点。在这四首诗里,没有哪一首离开了自我的生命与自我的生存,没有哪一首只是一种纯客观的描写。《灯旺》回顾了自我的来历:他的出生与一个叫“五婶”的女人有关,“母亲”与“父亲”为了他的来到人间而付出甚巨,“奶奶”则以二百响鞭炮的古老仪式进行迎接,以至于“灯旺”名字的历来,也颇有一点传奇性。他们没有想到其迎接的是一个未来的中国诗人。在《我的乳娘》里,小时候如果没有了“乳娘”尽心尽力地呵护,也许本来瘦弱的诗人,早就不在人世了。《火车从村庄经过》写到了“九妹”坐火车去南方打工时所发生的细节,让人沉重与心酸。每一首诗里都有“我”的存在,“我”的情感、“我”的人生、“我”的生活以及“我”与故乡的关系,诗人自我的个性与气质,深深地印在所有的句子里。诗是最不可缺少自我的文体,任何诗里虽然可以有故事、有风景、有人物,然而最不能缺失的,就是“自我”。这个“自我”,不是假托的人物,而只能是诗人真实的自己。在田禾所有的诗作里,都可以看到一个出生于张山吴村穷苦农民家庭,后来以自己的想象与努力来到城市求生存,并得到了极大的发展,然而同时又总是与故乡保持生活上与精神上的联系,他就是诗人田禾。独特的艺术风格与艺术风韵,让田禾的诗歌在不署名的情况,也不至于与其他当代诗人的作品混杂。
着重于表现人物的命运与人物的心灵,是田禾诗歌的第二特点。田禾诗里都会有人物的存在,并且让人物的心灵得到呈现,让人物的命运得到突显,自然,他们与诗中的“自我”总是发生着这样那样的关联。在《火车从村庄经过》里,“九妹”离开这个小小的山村,是在最后一分钟坐火车南行的,可见她的离开也是很纠结的了;她的心情与命运,犹如那两行铁轨承载着一列火车的重量,前程如何,不得而知,就更让人迷茫。以此为个案,成千上万男男女女外出打工者的命运,就这样成为了田禾抒情诗歌关注的对象。在《回家》里,“儿子”之所以能够喊出“回家”,也是因为受到了自己影响而对张山吴村有了深深的感情。为什么说其诗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心灵呢?虽然并没有多少细致描写,然而有了那么一两行“画龙点睛”,一切都活灵活现了:“两行铁轨承载着整列火车的重量”所表现“九妹”的沉重心情,“我沾满泥粒的指尖,已率先到达”所表达对故乡拥有的切肤之痛,“有时苦难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所表现的“五婶”对于自我命运的无奈,“父亲说:有了,就叫——灯旺”所表达的突然开朗“发现”的欢乐感,实在让人惊异,这样的诗行都与人物心灵相关。所以,除了“自我”之外,人物及其情感与命运就这样成为了田禾抒情诗歌的核心。如果离开了对诗中人物心灵及其命运的表现,也许就缺少现在这样的深度与厚度。所以田禾的乡土诗歌之中心还是人物,自我与他者的心情、心灵与命运,往往被他表现得独到而现实。
看似无技巧而实有大技巧,是田禾抒情诗歌的第三特点。田禾的乡土诗歌与中国古代的乡土诗传统相一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白描与直写是其诗歌主要情感表达手法,乡村景象与人物生活被诗人直接呈现在读者面前,让其诗实在、真诚,诗人所要表现的就是乡下人生活与情感的原生态。然而,诗人对于自我情感的表达也是很讲究的:《乳娘》里对于“五婶”苦难生活图景的展示,就采取了一种铺排的方式,有一点像艾青早年代表作《大堰河,我的保姆》,景象一幅一幅,情感直泻而下,不过其间的细节描写也不让前人;回忆自我人生经历的时候,“两岁”、“三岁”、“四岁”、“八岁半”,时间上的流逝感十分强烈;“我”往二百里之外的方向“一指”而产生的动感,“儿子”所说的“回家”与父亲所说的“有了”,都十分传神;“往南,往南,一直往南”而产生的节奏感,以及“汽笛声拉得很长/拦腰载断了夜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还笼照在月光中”而产生的画面感与空间性,都说明了诗人的精心构造。无论何种文体,真正的技巧是学不来的,只有通过日积月累才可以发现别人的技巧,也只有通过自己的省悟与反思,才可以在自己表达思想与情感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形成技巧。田禾的诗歌存在许多自然天成的技巧。
田禾的抒情诗歌也不是没有缺失:一是要更好地处理好“实”与“虚”之间的关系。表现自我与生活很实在,自然有其长处,然而诗意的产生与保存与“虚”是分不开的,古人所说的情景交融、情景相生、虚实相生,需要诗人更好的反思。二是要留下更大的空间,以便能够让读者回味与思考。自我的情感表现也不能过于直接,人物的命运也不可过于实在,他们的前世今生、他们的感觉与想象,只可以给出一个片断,甚至给出一个小点,其他的东西,都可以让读者去补充,如果能够做到的话,也许诗情画意才会更加丰实。
邹建军,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诗歌》与《外国文学研究》副主编,《世界文学评论》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