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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明两代昭君戏比较研究

◇ 甄 静

  摘 要:王昭君出塞和亲的历史事实,首见于《汉书》记载。后昭君故事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充实,情节不断增加,人物形象逐渐丰满。在历代昭君戏中,以元杂剧《汉宫秋》与明传奇《和戎记》最为著名,《汉宫秋》标志着昭君故事的初步定型,《和戎记》继承了《汉宫秋》的故事情节而又有所发展。二剧各有特色,均是历代昭君戏中的优秀作品。
  关键词:《汉宫秋》 《和戎记》 昭君出塞
  
  王昭君出塞和亲的历史事实,首见于《汉书》记载,但只有简单的事件,没有情节的具体描述,给这一题材的进一步发展留下了广阔的可塑空间。汉至明清,有关昭君出塞的史家撰叙、民间俚传、文人诗词、戏曲小说难以计数。在昭君故事的传播过程中,故事情节不断增加,人物形象逐渐丰满,使得昭君故事家传户诵,妇孺皆知。历代以昭君出塞为题材的戏曲见于记载的有十几部,大多已经亡佚,现存的昭君戏共六部,分别为元代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简称《汉宫秋》)、明陈与郊《昭君出塞》,明无名氏《和戎记》,清尤侗《吊琵琶》,清薛旦《昭君梦》,清周乐清《琵琶语》。其中《和戎记》和《琵琶语》为传奇,其余均为杂剧。元杂剧《汉宫秋》与明传奇《和戎记》是后世昭君戏中最为著名,且流传最广的。《汉宫秋》是昭君故事演变史上的里程碑,标志着昭君故事的初步定型。《和戎记》继承了《汉宫秋》的故事情节而又有所发展,二剧虽同是以“昭君出塞”为题材,但却各有特色,在故事情节及语言方面都有很多不同之处。
  
  一、故事情节
  
  “昭君出塞”故事最早见于《汉书·元帝纪》:
  “竟宁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诏曰:匈奴……呼韩邪单于不忘恩德,向慕礼义,复修朝贺之礼,愿保塞传之无穷,边垂长无兵革之事。其改元为竟宁,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1](P297)
  在正史记载中,昭君不是元帝的妃子,而只是个待诏,她是在汉匈和亲的历史背景下,作为礼物赐给匈奴呼韩邪单于的。
  《后汉书·南匈奴传》又丰富了这一故事的内容和悲剧色彩:
  昭君字嫱,南郡人也。初,元帝时,以良家子选入掖庭。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之。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2](P2941)
  晋人葛洪所著的《西京杂记》又对此事作了增饰,多了昭君因美貌不肯行贿画工,被丑化画像而遣送出塞和番,临别时汉元帝才发现昭君为后宫第一美貌的事。
  到了元代,昭君故事已经发展得比较成熟了。元代的昭君戏有关汉卿《汉元帝哭昭君》,张时起《昭君出塞》,吴昌龄《夜月走昭君》,皆已佚失。现仅存马致远的《汉宫秋》,是昭君戏曲中最有影响的。剧演汉元帝因后宫寂寞,听从毛延寿建议,让他到民间选美。王昭君美貌异常,但因不肯贿赂毛延寿,被他在美人图上点上破绽,因此入宫后独处冷宫十年。汉元帝深夜偶然听到昭君弹琵琶,爱其美色,将她封为明妃,并下旨将毛延寿斩首。毛延寿逃至匈奴,将昭君画像献给呼韩邪单于,让他向汉王索要昭君为妻。元帝不舍昭君和番,但满朝文武怯懦自私,无力抵挡匈奴大军入侵,昭君为免刀兵之灾自愿前往,元帝忍痛送行。单于得到昭君后大喜,率兵北去,昭君不舍故国,在汉番交界的黑龙江里投水而死。单于为避免汉朝寻事,将毛延寿送还汉朝处治。元帝夜间梦见昭君而惊醒,又听到孤雁哀鸣,伤痛不已,后将毛延寿斩首以祭奠昭君。
  在情节的处理上,《汉宫秋》不是对昭君故事的简单重复,而是根据作者的创作需要,结合民间传说,对史实进行了大量的艺术加工。《汉宫秋》不同于以往正史小说之处有六点:
  其一,把当时汉强番弱的形势改为汉弱番强、匈奴大兵压境的历史背景。马致远处于元代异族统治之下,有感于汉民族的衰微,在剧本中作此改动,反映了剧烈的民族矛盾,从而抒发自己心中对汉室的想念,寄托自己对汉民族强大的希望。
  其二,将毛延寿的身份由普通画工改为“中大夫”,并把他塑造成贪官、奸臣的形象。毛延寿因向王昭君索要百两黄金未得而点破美人图,使昭君十年不得见御。当汉元帝发现昭君的美貌要向毛延寿兴师问罪时,毛延寿又携带昭君图叛逃,把图像献给匈奴王。匈奴王按图指名,强行“求索王昭君”,直到昭君死后,匈奴王后悔不迭,知道是毛延寿从中作祟,才把毛延寿献给汉朝,明正典刑。前此的昭君故事中,并无毛延寿逃投匈奴、挑动刀兵之事。此情节为后来的小说戏曲所袭用,承传不绝。
  其三,将昭君的出身由“良家子”具体化为“庄农人家”, 但对其出生却进行了神话。剧本第一折,昭君自述其出身曰:“父亲王长者,平生务农为业。母亲生妾时,梦月光入怀,复坠于地,后来生下妾身。年长一十八岁,蒙恩选入后宫”[3](P113) 。自《易经》以来,古人就认为天地间之乾坤各有征象,乾为阳、为男;坤为阴、为女。太阳是阳之精,为帝之象;太阴(月亮)是阴之精,为后之象。王昭君虽然是“梦月入怀”而生,却又“复坠于地”,这就形象地解释了她终不能为帝后,反而远嫁匈奴的原因。“梦月而生”这一情节也为后世所袭用。
  其四,将昭君宫女的身份改为帝妃,并增添了昭君与元帝的爱情描写。这是《汉宫秋》对此前昭君故事最大的改造。以前的昭君故事中,虽然也写到元帝见昭君美而大惊悔,意欲留之,但因难以失信于外国,终遣昭君行,所有情节均与爱情无关。马致远却使之成为《汉宫秋》中的一个重要关目。前此的昭君故事中,均写昭君出塞时始见到元帝,《汉宫秋》中昭君出塞时和元帝已经是一对爱侣;前人言昭君弹琵琶为出塞途中情形,此移至宫中,为昭君与元帝相见之因由;《汉宫秋》中元帝封昭君为“明妃’,“明妃”系晋代以来,昭君之变称(晋代,因王昭君其名触犯晋文帝司马昭之讳,故改称为“王明君”,后人又称为“明妃”。)相沿既久,从未认定昭君即是“妃子”。昭君成为帝妃,首见《汉宫秋》。这种改动鲜明地体现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即为了在更为残酷的政治背景下,显示贵为天子的汉元帝连一宠妃亦庇护不了,只好送去和番,以突出匈奴的强大、汉室的极度衰弱,从而为昭君出塞营造出典型的悲剧氛围,以强化人物的悲剧因素。
  其五,改变了昭君故事的结局。把昭君出塞后与单于生有一子二女,最后终老匈奴改为投江殉国。将昭君处理成为守节而死,马致远是始作俑者。至此,昭君一定要为汉元帝守节而死,成了后世戏曲搬演的唯一出路。
  其六,改变了过去以昭君为抒情主体的写法。己往的昭君故事,均以昭君为出塞和亲的主角,汉元帝只是陪衬。《汉宫秋》却是末本戏,将元帝作为全剧的主人公,由其一人主唱。作品既写出他沉湎女色的轻薄与风流,又强调了他与昭君的挚爱,更突出他虽贵为天子,却“一身不自由”的痛苦和酸楚。在他身上负载着许多亡国之君的软弱和无奈,作者对他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和怜悯。
  以上情节的修改不但使昭君故事更加丰富、耐人寻味,更重要是深化了人物形象,使每个形象都给人以深刻的感受。此剧影响之大,后世改编的昭君题材大多不能跳出这个窠臼。
  明代创作的昭君戏有很多,对后世影响较大的则是《和戎记》。《和戎记》,明无名氏传,成书于明初,2卷36折,现存明富春堂刊本,《古本戏曲丛刊二集》据此本影印,全称《王昭君出塞和戎记》。剧演汉朝越州人王嫱,字淑真,有妹秀真、弟王龙,父亲王朝珊,为越州太守。元帝正宫虚位,安国侯张槐奏称王嫱美,帝欲以之为后。使西台御史毛延寿往越州,描画昭君仪容以献。延寿索贿千两黄金,王始不与,乃自画小像。延寿以不得金,故意点坏昭君仪容,左痣右疤,献与元帝。元帝怒,将王嫱贬入冷宫,其家一门遣配。元帝闲游后宫,闻琴声始见王嫱,册立为皇后,封昭君。毛延寿携图潜走沙陀,献于单于。唆使单于兴兵南下,指图索取昭君。元帝遂以宫人萧善音假扮昭君,出塞议和。三年后,假昭君被毛延寿识破,单于复又出兵侵伐。元帝无奈,只好送出真昭君。昭君至塞外,请单于先奉降书降表,并诛毛延寿,始进番城。单于一一照办,杀延寿后,昭君自投乌江而死。太白金星命土地变作白雁,为昭君传书元帝。昭君托梦,元帝复娶昭君妹王秀真为皇后,封赛君。全剧在元帝与王赛君“洞房花烛”、一派喜悦的鼓乐声中,悠然而止。
  显然,在主要情节上,《和戎记》明显承袭了《汉宫秋》,并略有增饰;在创作思想上,实与《汉宫秋》一脉相通。《和戎记》是南曲“生旦戏”,篇幅较长,充分发挥了南曲擅长表现男女爱情的特点,将汉元帝与王昭君的帝后之恋写得更为缠绵徘侧,而昭君出塞时的哀怨也展现得淋漓尽致,真切感人。此剧按两条线索结构篇章:其一是元帝与昭君的爱情,其二是王昭君与毛延寿的矛盾斗争。此剧与《汉宫秋》明显不同之处有三:
  其一,昭君由帝妃升为“皇后”。皇后去番邦“和亲”,太有失国体,这一改动使得大多数汉人在感情上无法接受,所以在后来的昭君故事中,仍把昭君写作帝妃。
  其二,昭君的父亲由原来的“务农”,升为“太守”,提高了昭君的社会出身。这一情节为后世以昭君为题材的小说戏曲作品所承袭。
  其三,增加了宫人萧善音代昭君出塞以及汉帝复娶昭君妹王秀真的情节。昭君投江而死这一戏剧情节,与生旦团员的传奇创作模式相冲突,为此作者增加了一个人物,即相貌和昭君相似的昭君妹妹。当昭君死后,汉元帝将昭君妹妹接到宫中,完成了生旦团圆的大结局。虽然这个结局显得很拙劣,但这种结局却契合了中国民众喜欢团圆的心理,为后世许多通俗文学作品所接受,比如清代以昭君出塞为题材的小说《双凤奇缘》,就是用了这样的处理方式。
  
  二、语言特色
  
  《汉宫秋》曲词清丽潇洒,音律和谐华美,剧情婉转复杂,具有强烈的抒情性,文学艺术成就很高。其语言特色主要有三:
  1.词曲优美动人。《汉宫秋》有元剧之冠的美称,明朱权《太和正音谱》评其曰:“马东篱之词,如朝阳鸣凤。其词典雅清丽,可与《灵光》、《景福》而相颉颃。有振鬣长鸣,万马齐喑之意。又若神凤飞鸣于九霄,岂可与凡鸟共语哉!宜列群英之上。”[4](P16)可见古人推崇《汉宫秋》,显然是因为其词旨妍丽。如其描写昭君死后元帝相思:“[双调新水令]锦貂裘生改尽汉宫妆,我则索看昭君画图模样。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翼,怎承望!”[3](P126)此处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元帝千万缕的愁思。曲辞字里行间无不传达出悠悠的仇恨,让人读后,立刻融入其中。
  2.曲辞具有意境和音律美。重视词曲的意境,是中国古典戏曲的一大特色,意境的提升,不仅有利于烘托悲剧氛围,揭示人物的精神世界,而且继承和发扬了我国长期以来抒情诗歌创作的传统。《汉宫秋》的曲文意境丰厚,音律和谐。如其第四折“[尧民歌]呀呀的飞过蓼花汀,孤雁儿不离了凤凰城。画檐间铁马响丁丁,宝殿中御榻冷清清,寒也波更,萧萧落叶声,烛暗长门静。”[3](P134)昭君走后,宫里幽深曲折,凄清惨淡。萧索的意境,从字里散开,从行间溢出,字字句句都渗透着意境美,而且通过“汀”“丁”“清”“静”等韵脚,展现了其音律美,进一步渲染了凄清的氛围。再者,运用了“呀呀”“丁丁”“清清”“萧萧”等叠词,增强了语言的气势,使人如闻其声,如见其形,无形中增添了几分凄清,使人读后如临其境,感同身受。这样的曲辞在剧中还有多处。
  3.口语和典故并用,雅俗共赏。《汉宫秋》中大量运用了“这搭儿”“一头地”等方言,此外还有“眉头一纵,计上心来”等来自民间的语言,使词曲充满了生活气息。同时作者在曲文中使用了许多典故,使曲辞更有深度。如第三折“[雁儿落]我做了别虞姬楚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3](P127)就是使用了霸王别姬的典故。又如第二折:“[贺新郎]不说他伊尹扶汤,则说那武王伐纣。有一朝身到黄泉后,若和他留侯留侯厮遘,你可也羞那不羞?”[3](P120)使用了“伊尹扶汤”“武王伐纣”等典故。马致远将这些语言加以锤炼,于豁然中见优雅,于质朴中见高贵。展现出“雅俗兼收,串合无痕”的特点。
  相比较而言,《和戎记》的语言鄙俚粗浅,虽然没有《汉宫秋》的词旨妍丽,但却很适合普通大众的欣赏趣味。它大量使用民间的成语俚句,如“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纵你走向焰摩天,脚下腾云须赶上”;“阎王叫你三更死,定不留人到四更”等等,皆是。这些均可说明《和戎记》是民间艺人所创作的传奇剧本,而非文人士大夫所作。
  《和戎记》的语言俚俗,多民间语,这一特点也因此被明清曲家所诟病。但也正因如此,《和戎记》书成后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对后世的昭君戏影响很大。明清时的曲选和曲谱所选昭君戏,剧情多出自或模仿《和戎记》。之所以会出现如此评论,实是因为明代中后期文人剧渐趋雅化,讲求辞采和音律;而《和戎记》是明初作品,为民间艺人或下层文人创作,语言俚俗,既无辞采,又多乖声律,自然很难入晚明文人之眼。郑振铎先生就充分肯定《和戎记》等民间传奇作品。他评价这些剧本:“往往富古朴之趣,本色之美,若未斫之璞,荒芜之园,别饶一种萧野的风味。”[6](P791)又说:“这些剧本都是最谐俗的,故事是民间最流行的故事;曲文亦是民间能懂得的本色语”。[6](P791)所言甚是。事实上,《和戎记》反映了民间群众对昭君出塞的同情和理解,既写出了昭君和亲的无奈,也写出了昭君保国爱民的高尚思想。明清曲家对《汉宫秋》评价很高,实是因为马致远把历史与当时的现实联系紧密,以抒发文人士大夫的兴亡之慨,而且文辞凄艳优美,音韵铿锵,所以,颇得文人的欣赏和青睐。二剧各有特色,均是历代昭君戏中的优秀作品。
  
  (基金项目:本文为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院级青年课题“元明清时期《世说新语》传播研究”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项目编号:2008Y06)
  
  注释:
  [1][东汉]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
  [2][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
  [3]顾学颉选注:《元人杂剧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4]《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太和正音谱》,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5]《古本戏曲丛刊二集·和戎记》北京:商务印书馆,1955年版。
  [6]郑振铎:《中国文学史》,北京:团结出版社,2007年版。
  (甄静 广州 广东外语艺术职业学院美术系 51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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