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李清照词作中有几幅自我写真的少女像,在宋朝词坛具创辟之功。其少女像的人物特点是秉有充沛饱满的生命活力和一颗善于感发的锐敏诗心,这样的人物形象迥异于封建社会寻常少女。如此生命特质既源于天赋,更源于诗书文艺的陶养熏染。李清照少女时期的生命活力和锐敏诗心终其一身一以贯之,且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随境遇出之以不同的况味。
　　关键词:李清照 词 少女像 生命力 诗心
　　
　　在宋词的形象长廊中我们可以观睹到一幅幅异彩纷呈的众生像:有伤春怨别的红粉佳人;有清高绝俗的高士隐者;有羁旅行役的孤独游子;有横戈跃马的英雄斗士……这些人物以各自之姿汇成了宋词的人物谱,但其中却有一个形象群体几被忽略,那便是有着世上最轻盈气息的蓓蕾少女,这不能不说是宋词之憾。
　　有“才高学博,近代鲜伦”(陶宗仪《说郛》卷四十六引《瑞桂堂暇录》)[1](P3852)、“文章落笔,人争传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一四)[1](P3852)美誉的宋朝词坛女杰李清照以女性的真实笔触在词中描绘了几幅生动鲜活的少女像,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宋词的遗珠之恨。
　　现在就让我们一起来品咀欣赏李清照词作中的这几幅宛妙的少女像。
　　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第一幅“少女荡舟醉归争渡图”洋溢着封建少女罕见的生命活力,词中少女一整天都在清溪中尽情地荡舟嬉戏,周遭世界中清粼粼的溪水跳动闪烁着光斑、朵朵清华之莲粉白娇红、荷叶清香潜滋暗长、只只鸥鹭上下参差其羽翩跹飞舞……少女酣醉流连于美丽缤纷、自由愉悦的水上世界。猛然间抬头,西天已坠着一颗红彤彤的硕大落日,这么快就已从出门时的初升旭日变为午间的似火骄阳再变为夕阳如丹了,酣醉中的时间总是快得让人莫明所以、心生怅叹。少女急切地摆动双桨归家,许是心中的醉意和不舍太过浓烈,居然无意识地又把小舟荡入了藕花深处,这一错误又耽误了少女若许归家的时间。为了不让父母忧虑,加速、加速、再加速……眺望前方,几只小船正临近渡口,少女娇憨调皮地驾着船儿从这些小船中箭一般地穿行而过,身后留下一串宛若山间清泉中晶莹冰块相碰的清甜笑声……整幅“少女荡舟醉归争渡图”流贯着饱满丰沛的生命活力,哪里还有半点传统闺训下“行动时若弱柳扶风”之寻常封建少女的娇姿弱态。
　　第二幅“少女蹴罢秋千遇客图”亦勃然跃动着与第一幅图略相似的鲜活旺盛的生命力。少女兴高采烈地在秋千上摆荡着生命的活泼灵动、天真烂漫,一边荡着秋千一边得意于自己的灵巧身姿,不自觉已在秋千架上逗留了太久,头上身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弄湿了薄如蝉翼的丝料霓裳。从秋千架上下来,一眼瞥见旁边那棵梅树上已缀有颗颗青梅,其鲜翠如染的青碧之姿煞是动人,于是随手折下一枝结有青梅的枝条。猛一转念忽然想到今天将有一位翩翩公子来访,想到此内心深处竟有几缕难言的悸动,生命原欲已然在这个少女心中悄悄苏醒。少女边摆弄着梅枝边轻快地迈进大厅,刚与父母闲聊几句,忽然瞥见一位玉树临风的白面公子步入大厅,正是方才引起心中难言悸动之人,顿然满脸羞色云霞,不自觉地溜开,快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却被内心的某种声音叫停了,于是倚门回首,一边回首顾盼一边佯装轻嗅手中青梅,这样的做法显然不同于“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教条下对男性避之唯恐不及的寻常封建少女,其脱出于礼教之网的大胆、活泼俏皮不也正是词中主人公迥异于封建社会寻常少女之可爱动人、生新鲜润的生命活力的显现吗?
　　第三幅“少女惜春问春图”让我们观睹了一位秉有善于感发的锐敏诗心的少女。少女之心渐渐丰富起来,感知并珍爱自身美好资质的意识在悄悄觉醒,于身边的许多美丽事物中皆能窥见自我的身影,蓓蕾初放展现着动人风姿的海棠花不正是初花媚蕤般自身形象的绝佳写照吗?可海棠会从“豆蔻梢头二月初”的蓓蕾期走向娇艳欲滴的怒放期,而后在“雨疏风骤”的剥蚀下凋零委地,少女于中感悟到世间一切美好皆不能长存,自己亦一样会从少女清甜可人的“青梅”期走向酣甜醉人的成熟期,而后随着光阴的流转变迁从生命的枝头飘零委地,无奈地进入凋落期,而后化入泥土。因此词中少女难免会有对卷帘人之问,也难免会有对卷帘人之答“海棠依旧”的如此反应:“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与“海棠依旧”之相异说法正是词人少女时期善于感发的锐敏诗心与女仆怠于生命变迁之鲁钝心性的对比呈现,正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言,“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是各人存在心性的显现,生命体各自所使用的语词实根本于各自独特的生命质地。
　　这三幅少女像基本可视作词人自身少女时期的写真图,从上文的读解可知,词中少女即李清照少女时期生命格调的主要特点是不仅有着极为丰沛的生命活力还有一颗善于感发的锐敏诗心,这也便是她迥异于封建社会寻常少女的关键所在。若要追究如此生命特质之由来,则一方面乃天赋所赐,而更为重要的另一方面则源于后天的诗书陶养。
　　李清照出生名门,其父李格非乃北宋文章名流,“以文章受知于苏轼”(《宋史·李格非传》),与廖正一(字明略)、李禧(字膺仲)、董荣(字武子)三人并号为苏门“后四学士”(韩淲《涧泉日记》)。南宋楼昉对李格非的名作《洛阳名园记》一文评价道:“不过二百字,而其中概括无限盛衰治乱之变,意有含蓄,事存鉴戒,读之令人感叹”(《崇古文诀》卷三二),李格非不仅善文,诗词亦工致有味。李清照之母王氏,为状元后人,亦通诗书文墨,《宋史·李格非传》记载道:“妻王氏,拱辰孙女,亦善文。”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父辈母辈有如此迥出于庸众的出色诗才诗心,其泽及后代亦是可想而之。生命个体的生命质地、生命格调既在一定程度上源于天赋,但在更大程度上是生命个体后天习得的结果。不同于多数封建社会贵族少女只略识几个字便将剩余的精力用于封建社会对女性的几项要求“德、容、言、功”等方面,为将来成为一个封建社会标准下的贤妻良母做准备,李清照少女时期便嗜好诗书文艺,沉迷于书墨人生之中,这一习性对于她旺盛丰沛的生命活力的形成和善于感发的锐敏诗心之酿造具有决定性的影响。李清照幼年时就能背诵上百首古诗,还能抚上几首琴曲。少女时期的李清照便阅遍了父亲所有的藏书字画,她对王献之的楷书甚感兴趣,感悟之、临摹之,其铁划银钩甚是秀丽动人……诗书文艺的多方熏染下,少女时期的李清照之风神才学便大得文人赞赏,诗人王灼言道:“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
　　诗书文艺对于生命的感发和净化作用,对于精神力量的锻造和加强作用,对于锐敏诗心的孕育作用是许多美学家、文艺学家和哲学家经常谈及的话题,如学贯中西的加拿大学者叶嘉莹先生就曾在多种场合论及古典诗词对生命的感发作用:“至于说到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用处,我个人以为也就正在其可以唤起人们一种善于感发的富于联想的活泼开放的更富于高瞻远瞩之精神的不死的心灵。……如果把中国古典诗歌放在世界文学的大背景中来看,我们就会发现中国古典诗歌的特色实在是以这种兴发感动之作用为其特质的。”[2](P3852)孩提时的我们对于生命有着充沛的活泼兴味,且始终闪亮着一双天生的、新鲜的、善于发现世界之美的诗性双眸,而随着年岁的增长,生命慢慢地被日常生活之“常”、“烦”和“痛”所包围和损耗,若没有足够的警醒和澄汰,生命便易于堕入萎钝、庸陋之僵死境地。警醒、澄汰之力源何而来,呈现生命灵境的诗书文艺实是最佳媒介。
　　诗书文艺之兴发感动、陶养澄汰与祖辈诗心诗情之遗传基因的双重功效,使少女时期的李清照始终拥有着一双晶莹剔透的诗性双眸,秉持着一颗善于感发的锐敏诗心,时时处处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和盎然诗情。“文如其人”,故我们便有幸能在李清照的词作中欣赏到一个诗情涣涣、活色生香的轻盈少女。
　　李清照十八岁嫁给了太学生赵明诚,赵明诚亦好诗书金石,得志同道合的夫婿后李清照更是沉迷于诗书文艺中乐此不疲。《崇祯历城县志》卷十六载:“赵明诚守淄,清照积书卷数十万卷”,夫妇二人在家中“归来堂”建起书库,收藏书史百家,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中自言“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每当饭罢,两人即在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金石录后序》),夫妇二人以此为乐,“甘心老是乡矣”(《金石录后序》)。在诗书文艺之生命灵境的守护下,李清照并没有像大多数步入婚姻的封建女子那样在日常生活的包围侵蚀下变得心灵枯窘,丧失诗意栖居的精神家园,而是继续秉有着少女时期的晶莹诗心和沛然不可御的生命力,且随着阅读经历的不断增长其随诗书而来的兴发感动的广度和深度都愈见扩大,此时的女词人更是远离俗谛、风姿夺人,她以超临于大众的仙姿逸气轻盈高蹈于庸常人生之上,“李易安风神气格,冠绝一时,直欲与白石老仙相鼓吹”(陈廷焯《云韶集·词坛丛话》)[1](P1407)。
　　靖康之难如巨大雪崩粉碎了宋人的生活,公元一一二七年,金军攻陷汴京,赵佶、赵桓二帝被俘北去,五月赵构即皇帝位,建立了南宋小王朝。同年三月赵明诚先于李清照奔母丧南下,八月起复任江宁府知州,李清照在建炎二年秋“载书十五车”来到江宁,谁料此后竟永远无缘中原故土了。作为一颗诗心被锻造得锐敏异常的词人,其家国之痛自是深重于常人,词人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生于斯养于斯的中原故土,其难堪于黍离之痛的情感于下词中尽现。
　　菩萨蛮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怀乡念国之情已使心灵惨痛,偏又逢雪上加霜之境遇,李清照四十六岁时与其伉俪情深的人间佳偶赵明诚“取笔作诗,绝笔而终”。丈夫杳然西去,独剩失伴鸳鸯茕茕孑立于世,痛乎哉!斯时心境可于下词中得到充分体味。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词当时便获佳评如潮,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笔》道:“‘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连下十四叠句,则出奇制胜,匪夷所思矣。”[1](P1428)这首词的写作技巧令众多词评家咋舌称叹,其实作者写作此词时或许根本就没有虑及技巧,只是任由内心茕独栖惶的情思汩汩流淌而出笔亦随之罢了,却成就了如此文质皆胜的绝妙好词,真可谓应了那句老话“中充实则发为文者辉光”矣。
　　中原故土沦丧,丈夫撒手西归,已不胜凄苦惨痛之至,偏又逢“玉壶颁金”之陷害加于其身。“玉壶颁金”,即有人谣传赵明诚和李清照将玉壶献给金廷,为了表明忠于南宋的心迹、为了洗刷罪名,惶怖之极的李清照一路紧随高宗的逃亡路线,欲将自己心爱的文物敬献朝廷,不料竟一路追赶不上,只得流荡于浙江沿海一带的越州、会稽、奉化、金华等地,状况十分苦楚凄惨。后来李清照这些心爱的文物全部散失,最终落入了一位李姓将军家里,这对于视金石书画若珍宝的词人来说又是一种难言的心灵之痛。
　　这许多苦难之重重叠加,若是常人恐怕早已哀毁欲绝了,但女词人并没有被苦难拖入哀莫大于心死的精神萎靡者的窠臼,她独特的生命特质“盎然的生命活力”和“晶莹锐敏的诗心”并没有被苦难剥夺,而是始终伴随着词人,护持着词人历经人生的风雨沧桑。词人在人生炼狱中锻造后的生命格调我们可以从下面这首词中涵咏而出。
　　念奴娇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尽管有“种种恼人天气”、“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被冷香消新梦觉”等诸多生存之烦、之痛,词人还是看出了“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这一大自然的秋波。“天之大德曰生”,这既是大自然生生不息精神的感召,也是词人那颗善于感发的锐敏诗心对处于重重困厄中的词人带来的及时精神抚慰,这一大自然的秋波激起了词人“多少游春意”,多少生命本根的喜意。自家物终久还来,词人活泼的生命力终难被苦难剥夺,词人的诗性双眸仍能从生活中发掘出生命的原动力。“险韵诗成,扶头酒醒”,词人超逸绝尘的宛妙诗心仍在凝就一篇篇的绝妙好词,如上引这首《念奴娇》。不过,无需讳言,尽管生命活力仍在,锐敏诗心仍在,从词中我们已经感受不到词人少女时期和初婚时期作品中主人公形象的轻盈气息了,词人词作的况味已由南渡前的轻盈转为南渡后的沉郁,这种沉郁格调我们在品读上面这首词时已能充分体味。
　　“易安才调美无伦,百代才人拜后尘。比似禅宗参实意,文殊女子定中身”(王僧保《论词绝句》况周颐《蕙风丛书》)[1](P1408)李清照这位鹤立于词坛历史通道中的宋朝女杰,以其词作向我们展现了其人始于少女时期且终其一生一以贯之的生命活力和晶莹剔透善于感发的锐敏诗心,向我们证明着美好的生命质地、妙香披拂的生命格调不会随境遇改变终身随之的相依相伴性,启示着我们作为人类共同精神资源的诗书文艺对于锻造一个人的生命质地、生命格调的重要性,感召着我们要及早塑造优美人格,让其守护我们白驹过隙般的短暂人生使之不堕入庸陋鄙俗境地。
　　
　　注释:
　　[1]吴熊和:《唐宋词汇评》,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2]祝晓风:《“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叶嘉莹教授访谈录》,文艺研究,2003年,第6期。
　　
　　(周建梅 江苏联合职业技术学院苏州分院,苏州高等职业技术学校 215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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