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曹禺的话剧《雷雨》在创作上明显受到西方戏剧理论的影响,其中性格悲剧的因素在繁漪形象的塑造上表现尤为突出。强悍如雷雨般的激情与本质的软弱,追求生命自由的执著与情感的盲目,繁漪性格的两面性使她对现实的抗争充满了矛盾与困惑,她的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撞击出一朵凄美的火花,同时也给这个人物抹上了一道浓重的性格悲剧的色彩。
关键词:《雷雨》 繁漪 性格悲剧 两面性
在西方戏剧传统中,通常将悲剧艺术分为“命运悲剧”、“性格悲剧”和“社会悲剧”等多种类型,它们从不同角度反映了社会的发展阶段和各个历史时期的现实生活的悲剧冲突。其中“性格悲剧”以莎士比亚的悲剧为代表,反映的是封建社会内部滋长的民主主义思想和人文主义思想与封建宗教伦理制度之间的矛盾冲突。这类悲剧中的人物往往在思想上有着超越时代的敏感和尖锐,但又在性格上存在致命的弱点。虽然代表历史必然的进步要求,但是终究在封建势力和周围环境的强大压力下遭到灭亡。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便是“性格悲剧”的经典之作。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要为被叔父谋害的父亲报仇,可是他性格犹疑、软弱,他的内心虽然有深仇大恨,有火一样的激情,但却任人摆布,失去报仇的机会,终于酿成悲剧。
西方的悲剧理论在中国的戏剧创作中也得到了体现。曹禺的话剧《雷雨》在创作上不仅明显受到“三一律”等西方戏剧观念的影响,而且剧中人物的刻画也显然与几种主要悲剧类型有某种契合。例如侍萍的悲剧有着较为明显的宿命色彩,周朴园的悲剧有着浓重的社会背景,而在蘩漪这个形象的塑造上,“性格悲剧”的影响表现得尤为突出。
蘩漪是曹禺在剧中最早想出来,也较觉真切的一个人物,并且也是他最钟爱的一个。她第一次出场时,曹禺用了一段很长的舞台说明来描述她:
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嘴唇微红,她的大而灰暗的眼睛同高鼻梁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但是眉目间看出来她是忧郁的,在那静静的长的睫毛的下面。有时为心中的郁积的火燃烧着,她的眼光会充满了一个年青妇人失望后的痛苦与怨望,她的嘴角向后略弯,显出一个受抑制的女人在管制着自己。她那雪白细长的手,时常在她轻轻咳嗽的时候,按着自己瘦弱的胸。直等自己喘出一口气来,她才摸摸自己胀得红红的面颊,喘出一口气。她是一个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哀静,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是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在她的心,她的胆量,她的狂热的思想,在她莫明其妙的决断时忽然来的力量。整个地来看她,她似乎是一个水晶,只能给男人精神的安慰,她的明亮的前额表现出深沉的理解,像只是可以供清谈的;但是当她陷于情感的冥想中,忽然愉快地笑着;当她见着她所爱的,红晕的颜色为快乐散布在脸上,两颊的笑涡也显露出来的时节,你才觉得出她是能被人家爱的,应当被人爱的,你才知道她到底是一个女人,跟一切年青的女人一样。[1]
在曹禺的笔下,蘩漪是一个受过一点新式教育,有知识的“中国旧式女人”,“有她的文弱,她的明慧——她对诗文的爱好,但也有一股按捺不住的热情和力量在她心里翻腾着”,“她爱起人像一团火那样热烈;恨起人来也会像一团火,把人烧毁”。[2]对蘩漪这种极端个性形成的原因,曹禺在《雷雨·序》中曾做过这样的描述:
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心偏却天样的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3]
新旧交错的文化背景和身处封建专制家庭的生存环境,使蘩漪的性格必然地存在两面性,无论是她对周朴园专制冷酷的家长作风的直接反抗,还是她违背伦常大胆追求爱情自由的间接反抗,都表现得既强悍又软弱,既执著又盲目。
蘩漪是周朴园的续弦,如果算上侍萍,她实际上是周朴园的第三个妻子。她十七八岁时嫁给周朴园,来到周家已有18年,不但没有得到丈夫一丝的爱与温情,反而遭受着人格的压制,精神上的摧残。她知道丈夫年轻时的荒唐事,知道周萍是丈夫与女佣的女儿生的“私生子”,并眼睁睁地看着丈夫为纪念这个儿子的生母所保留的照片与房间。而周朴园对她,则用“夫权”和“孝道”这双重伦理枷锁来逼她迫她。这种压抑的家庭环境和不平等的待遇,使蘩漪产生了强烈的反抗心理。
蘩漪洞悉周家这个大家庭的罪恶与伪善,她不愿屈服于周朴园的“命令”,拒绝丈夫虚伪的体贴,拒绝喝药,拒绝成为“服从的榜样”。当周萍出现时,怀着对爱情和自由的向往,也隐含着对周朴园的报复,她不惜一切地要将这份爱紧紧抓住,以至陷入“母亲不像母亲,情妇不像情妇”的可悲境地。当她发现周萍喜新厌旧,想摆脱她转而去追求四凤时,她先是约鲁妈商谈,再当面向周萍求恳;周萍去鲁家与四凤道别,她尾随而去,在鲁大海将要发现周萍的关键时刻,关上窗户,断了周萍的后路,把他暴露在鲁大海面前,想借鲁大海的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周萍与四凤在周家客厅商量离开,她躲在门外偷听,并叫来周冲意图阻止。当所有办法用尽都无济于事时,她疯狂了,不顾一切地喊来周朴园,给周家所有的罪恶、丑恶来了个大暴光,也酿成了最终的悲剧。
蘩漪是一个敢于把自己跟这个世界一起燃烧、一起毁灭的人物,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原始的蛮性”,她的性格执著而又强悍,具有爆发性,也具有毁灭性。因此曹禺说,她是一个最具有“雷雨式性格”的人。然而在蘩漪的性格中,这只是一面,她的身上还有着另外一面,那就是软弱与盲目。
蘩漪虽然能够洞察周朴园与这个家庭的罪恶与伪善,却不能认识到其背后整个封建专制制度的罪恶本质,因而她与周朴园的斗争从一开始就处于劣势,常常以失败告终,喝药一场戏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周朴园为了控制蘩漪,人前人后总说她脑子有病,逼着她看病吃药。在剧的第一幕,周朴园当着家人的面强迫蘩漪喝药,严厉训斥蘩漪“不要任性”,要她“为孩子着想,做一个服从的榜样”。蘩漪先是敷衍,说药已让四凤倒了,继而反抗,说“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当周朴园命令周冲劝其喝药时,她让步了,恳求说“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最后当周朴园让周萍也来劝母亲喝药,而且是跪下来劝时,她屈服了,“咽下愤恨”,将药一气喝下,然后哭着跑出了大厅。喝药这场戏不仅充分暴露了周朴园专横冷酷的个性,也显示出了蘩漪性格中的软弱一面。在周朴园挥舞的“夫权”与“孝道”这两根封建伦理的大棒面前,她显然找不到什么有力的思想武器来进行反击,除了与周萍的私通。而就是这段感情,以蘩漪这个“中国旧式女人”的传统意识来说,也只是一种隐秘的渴望与变相的报复,远不能发展到像娜拉那样抛弃家庭婚姻,离家出走的地步。所以在剧中,直到大雷雨降临以前,这段感情都一直笼罩在一种鬼魅的气氛中,见不得天日。如果不是周萍移情别恋,要彻底抛弃蘩漪的话,恐怕还一直隐伏在周家的某个暗处。
蘩漪对周萍的爱恋痴缠,用曹禺的话说是一次“困兽的斗”,之所以死死抓住不放,是因为这爱已经成为她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事:既是她自身存在价值的体现,也是对周朴园的疯狂报复,更是对命运唯一有效的抗争。这样的爱,必定是异样的执著,却也难免盲目。在第四幕,绝望的蘩漪对周萍发出这样的狂喊:
我没有孩子,我没有丈夫,我没有家,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要你说:我——我是你的。
显然,为了爱,蘩漪已经丧失理智,牺牲了一切。那么这种牺牲究竟值不值得呢?套用一句中国的老话,大概就叫做“所托非人”。周萍显然不是一个理想的爱人。这个人比起他的父亲来虽然多了一点善良、真诚与温情,也有对新生活的一种渴望,但这个人的性格中也存在着软弱和懦怯。在对待蘩漪的感情上,周萍和他的父亲一样表现出了自私和冷酷。所以在第二幕里,当蘩漪向他求恳时,曾说他“你越来越像你的父亲了”。在厌弃蘩漪以后,周萍也用他父亲的那套办法来压制蘩漪,说她有病,命她上楼睡觉,最后甚至刻毒地说出“你真是一个疯子”这样的话。爱的盲目,使蘩漪经受了更大的精神痛苦,也使她陷入到被周家父子两代人蹂躏的双重悲剧之中。第二幕里她含悲忍辱对周萍说的那句话:“一个女子,你记着,不能受两代人的欺侮”,说明她对自己的这种悲惨处境是有自觉的,然而 “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着艰难的老道”[4],这正是蘩漪性格可悲又可叹之处。
强悍如雷雨般的激情与本质的软弱,追求生命自由的执著与情感的盲目,蘩漪性格的两面性使她对现实的抗争充满了矛盾与困惑,她的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撞击出一朵凄美的火花,也给这个人物抹上了一道浓重的性格悲剧的色彩。
注释:
[1][2]曹禺:《曹禺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
[3][4]曹禺:《雷雨·序》,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版。
(张蕾梅 云南省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中文系 678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