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江南逢李龟年》不仅仅是一首“怀旧诗”,诗歌以私人之谊进入时光隧道的做法,也区别于“大历史”“大时代”的史诗。诗歌的中心场景是与“歧王”“崔九”共度的过去时光,但是这个人生的断片没有得到故人的指认,因此断片所代表的人生、时代以及可能开拓的想象空间,都成为被质疑的对象。诗人以人生的断片为信物,试图将过去与现在连接,但是过去被质疑,存在也被否定。诗歌的意义因此得以凸显:如何确认我们的过去?如何确认生命的存在?这是诗人对存在的质疑,对人生意义的追问。
关键词:时间 断片 存在
这是一首关于重逢的诗歌。其含义非常简单:以前我在岐王和崔九的家里经常看到你,听到你唱歌,而现在在江南落花时节,我又遇见了你。关于二人的相识和相逢,近人俞陛云在《诗境浅说》中曾有分析:“诗谓天宝盛时,龟年以供奉之馀,为朱门宾客,见其迹者,在歧王大宅,闻其声者,在崔九高堂,其声名洋溢乎长安。乃兵火余生,飘零江左,当日丁歌甲舞,曾醉昆仑;此时铁板铜琶,重游南部,其遭遇之枯菀顿殊。而己亦芒鞋赴蜀,雪涕收京,饱经离乱。今值落花时节,握手重逢,江潭之凄怆可知矣。此诗以多少盛衰之感,千万语无从说起,皆于‘又逢君’三字之中,蕴无穷酸泪。”[1]
对于这首诗的主题,以往评论多从思念、怀旧出发,认为这是一首抚旧追昔诗歌。认为此诗是感慨“昔盛今衰,共伤流落。”[2]《杜诗详注》中也说:“此诗抚今思昔,世境之离乱,人情之聚散,皆寓于其中。”[3]《唐诗三百首》则分析说:“世运之治乱,年华之盛衰,人情之聚散彼此之凄凉流落,俱在其中。”[4]萧涤非《杜甫诗选注》则注重“落花时节”之谓:“‘落花时节’四字弹性极大,彼此的衰老飘零,社会的凋敝丧乱,都在其中。”[5]
不过也有人注意到这首诗在“抚旧追昔”的内容之下别有怀抱。《唐诗鉴赏大辞典》就说到:“落花时节像是即景书事,又像是别有寓托,寄兴在有意无意之间(刘学锴、余恕诚)。”“寄兴在有意无意之间”说得颇为含糊,这首诗在重逢、怀旧的主题下是不是还隐藏着诗人自己都无法确定的隐忧,这是需要再读的。
从诗歌的内容看,首先引人注意的是它诗歌中所表现出的深沉的时间意识。
岐王宅里寻常见,
崔九堂前几度闻。(过去)
正是江南好风景,
落花时节又逢君。(现在)
中国古典诗词中回忆往事的哀伤之词并不少见,如《诗经》中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慨。不过杜甫这首诗歌的特别之处在于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表达了对时间、空间乃至存在的质疑。借用萨特论小说技巧的一句话,小说家的技巧在于他把哪一个时间选定为现在,由此开始叙述过去。这首诗歌开始的时间并不是现在,而是过去。将现在的时间隐藏,而指向一个过去的时间和空间,时间的前移让这首诗歌一开始就进入一种莫可名状的伤感之中:“我过去在岐王和崔九的家里经常看见你,听见你的歌声。”这个指向过去的开头对读者而言有些突兀。如果不了解此诗的作者杜甫,我们会奇怪:“我”是谁?岐王和崔九又是谁?他们和“我”是什么关系?“我”“你”和“岐王”“崔九”又是什么关系?我为什么能在那里遇见你?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诗歌的前两句留下了很多谜题。因为叙述者省略了很多内容,所以这个开头有几分突兀。
作者直接用事件当事人所熟悉的事情来点醒另一个当事人的回忆,这里就出现了第二个问题:我和你之间的关系。我和你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如果是两个很熟悉的人见面,那么这样的点醒无疑是合理的。诗人将时间指向过去,是希望借过去的断片点醒眼前的人。两个曾经有过共同经验的人不需要过多的点醒,只需要借助过去的某些断片暗示,对方就能恍然大悟。“还记得吗?岐王家里,还有崔九……?”没有共同经历的人可能无法知道这些断片的具体含义,简单的只言片语对旁人而言可能不知所云,但对朋友却可以一点就通:“啊!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啊!”那么我们可以想见之后的画面。两人一起热烈地怀旧,说着当时的往事。
所以这首诗歌的阅读对象一开始已经设定,诗人以私人之谊进入时光隧道,它区别于表现“大历史”“大时代”的“史诗”,而是非常私人的写作。我们可以以诗人的另一首诗为例看看二者的区别: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忆昔日》
这首诗的情感相对来说比较单纯,也符合杜甫“诗史”的风格,诗人叙述自己亲历的开元盛世,笔调冷静,不无对过去的留恋。虽然是过去的历史,却好像在诉说对理想社会的向往,情感基调因此也趋向明朗。作为有为时代的见证者和亲历者,作者的欣喜和自豪不言自明。
但是诗人在落花时节的江南重遇李龟年时勾起的回忆就不这么单纯了。“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前面的两句如同两位暌违多年的朋友再次相聚时的接头暗号,内容模糊而不明确。如果是两个很熟悉的人见面,那么见面应该是双方的共同感动。曾经共有的过去,辗转千里的重逢,都会勾起双方共有的回忆,情感的指向应该是相互的。但是这首诗中,诗人的情感体验是单一的。诗人希望借由断片的点醒,所有熟悉的情节纷至沓来,一扇通往过去的记忆之门被打开,这是通常的情况。但是这一次,这是一次重逢,但并不是双方都意识到的重逢。也就是说,诗人的情感体验是孤独的。诗人带着几分感慨,可能还有几分欢欣雀跃地说:“你还记得吗?以前我们经常在崔九和岐王宅里见面的啊!没想到在江南,在这么好的落花时候,我们又见面了!”这一年是大历四年(公元769年),诗人58岁。诗中所说到的崔九堂前和岐王宅里的故事,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人生的大半光阴。三十多年前的开元盛世,是一个朝代的辉煌时期,也是诗人年少气盛时,虽然当时他还只是“一日上树能千回”“折取梨枣”的少年,他曾经颇为自豪地说:
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
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
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
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
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
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
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
——杜甫:《壮游》
虽极年少,但其诗才已颇负盛名,也因此能出入当时的名流府邸,用诗人自己的话说是:“出游翰墨场”“结交皆老苍”,有机会听到了李龟年的歌声。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年两人同样的意气风发,同享开元盛世的荣光,而今两人同样流落江湖,写作这首诗的时候正是诗人最穷愁潦倒的时候,一年之后诗人在湘江舟中死去。死期临近,诗人已有所感。我们能体会诗人多么渴望和一个有着共同经验的人来承担过去的回忆,分担这些年颠簸流离的风风雨雨。
如果诉说可以解压,那么和一个有着共同过去的人一起叙旧,更能释放心中挤压的情感,获得对过去以及人生价值的肯定。但是诗人失望了,诗人面前的这个人是寂静无声的。没有回应,诗人数十年的风风雨雨、时代的交替更迭,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诗人一再地暗示细节,然而这些断片带来的时代回响只是诗人一个人的心事,对面的人并不懂得。
如果我们理解断片的价值所在,那么我们就能理解叙述者的孤独来自何处。“断片”的价值不仅在其本身,更重要的是,它是通向过去的纽带,它联系着过去和现在。但是,在这个唯一可以和叙述者共话过去的人面前,断片的价值被否定了。或者说:叙述者面对的不是可以和他一起指认断片存在的人,不是可以通过一起追忆当时的场景重回过去的人。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成了断片的一部分。或者,我们更直接地说,落花时节遇到的“君”不是可以和作者一起“把酒话桑麻”倾心谈过去的故人,而只是过去记忆的一部分。这样给叙述者带来的难题是:谁来证明断片的存在?当断片的合理性遭到质疑时,当断片本身被质疑时,断片所代表的时代以及断片所可能开拓的想象空间——当事人几十年的生活阅历——都成为被质疑的对象。由于断片的不确定性,这些过去,这些年的经历、存在、生活,都没有了可支撑物。因为记忆断片已经无法还原那个时代的全貌,甚至其合理性也遭到质疑。
所以这首诗歌不是简单的朋友重逢诗,也不仅仅是怀旧诗,诗中深沉的感慨蕴含了无限深广的生活体验,是诗人对自己一生存在的追问。《忆昔》虽然也是对过去往事的回忆,但诗人的情感是明朗的,回忆是可靠的,诗人不需要任何人事来点醒和证明,因为他自己即是见证者。或者这样说,面对历史,面对时代,我们可以负起责任,但是当回归内心,面对个人的存在,这种“他信”就不存在了。当诗人作为开元盛世的见证人出现时,诗人是自信的,当诗人回忆自己的过去时,回忆却开始模糊不清,诗人变得伤感、低沉,无法证明自己的过去。写这首诗的时候诗人漂泊荆楚已近两年,漂泊不定的生活,将死的预感,都让诗人产生回首人生的感慨。他沉湎于回忆,所以当他重遇一个多年前的故交的时候,其欣喜、雀跃可以想象:“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一起在岐王和崔九家里见过的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好吗?”我们可以想象诗人有多少话要说,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发出无法置信的感慨:“真没想到在这样的落花时候又能遇见你!”但是这种欣喜、感慨只是叙事者一个人的呓语,对面的人对接头的暗号无言以对,木讷、淡漠。这种漠然不仅让叙事者的感慨万千遭遇冰冻,对于叙事者的回忆物和存在都构成质疑。诗人以对面的人为连接物,试图将过去和现在连接,但是在对过去的追忆与寻找中,过去和存在的合理性被否定了,这提出另一个命题,就是:如何确认我们的过去。如果我们的过去无法确认,那么我们这一次性的生命意义何在?如果我们能够确认的只有当下的话,那么面对分分秒秒都在流逝的现在,我们如何确认自己的生命存在?
因此,这首诗歌的意义就不仅止于忆旧这么简单了。故人相见不相识,几十年的倥偬岁月倏忽而逝,写这首诗的时候诗人已经走完人生的大部分历程,从年少得名云游四方到被迫漂泊于江湖,人生种种全都涌上湘江舟中的老人心头。人生短暂,年华似水,谁能证明我们的“存在”,而不让我们的存在沦为一场孤独的个人呓语?
注释:
[1]俞陛云:《诗境浅说》,上海书店,1984年12月版,第64页。
[2]黄肃秋选,陈新注:《唐人绝句选》,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8月版,第76页
[3][清]仇兆鳌注:《杜诗详注》(第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0月版,第2060-2061页,
[4]蘅塘退士编,陈婉俊补注:《唐诗三百首》,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3月版。
[5]萧涤非选注:《杜甫诗选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6月版,第337页。
(戴莉 北京工业大学人文社科学院 10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