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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叶春 文选 ]   

真境物与真感情的至高境界

◇ 钱叶春

  摘 要:杜甫《登高》这首诗被誉为“古今七言律第一”,在于诗人在夔州时期苍凉激楚的情感,以及夔州独特的地貌气候所提供的境物与之深层契合,更与诗人至高的人生境界对境物的艺术提升有关。
  关键词:杜甫 《登高》 真境物 真情感 至高境界 宇宙意识
  
  关于意境中的情景关系,王国维先生认为“一切景语皆情语”;又谓“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境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1]也就是说,景物与情感是互相渗透的,更具体地说,景物是情感的对应物;但只有写真景物与真感情的作品才能有境界。这一理论最能说明杜甫的诗歌。杜甫《登高》写于唐代宗大历二年(767)的秋天,是诗人流寓夔州时登高有感所作。胡应麟在《诗薮》中评曰:“此章五十六字,如海底珊瑚,瘦劲难移,沉深莫测,而精光万丈,力量万钧。通章章法、句法、字法,前无昔人,后无来学,此当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这首诗歌得此殊荣,还与作者当时的心态、所处的地貌风光及其至高的生命境界有关。
  首先,在夔州的时期杜甫处于济世理想与偏僻孤独处境所产生的苍凉激楚的情境之中。
  草堂时期,诗人“虽然志在隐逸,但潜抑的济世思想仍然直接或间接地表现出来,尤其是济世思想与隐逸之志的矛盾使诗人的人格形象表现出‘狂人’、‘囚人’、‘幽人’的变化,呈现出不同的心态和情怀。”“一生几乎都积极追求儒家济世理想的杜甫,在草堂时期却志在隐逸。这是一种有违诗人平生之志的表现。可是草堂——一个远离政治中心的僻壤之地,用她的美丽、安详与无私一度抚慰滋润了诗人疲惫和受创的心灵。草堂时期诗歌中所呈现出的不同心境和情怀,是诗人在隐逸与济世之间的生命情态的呈现。而这种违心的隐逸是诗人的道统人格与济世思想矛盾的极端表现。由于济世思想的活动性,这种矛盾的斗争使诗人的人格形象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2]杜甫在左拾遗其间铮谏受到的打击及肃宗偏狭心理所做的一系列不公正行为让杜甫失望而逃避。《畏人》有记:
  早花随处发,春鸟异方鸣。万里清江上,三年落日低。
  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门径从榛草,无心走马蹄。
  “万里清江上,三年落日低”这首诗可谓是成都草堂三年济世思想被压抑的心态总结。这三年是杜甫自乾元二年入成都到宝应元年春。“促成杜甫政治心理变化的是皇位的更替”[3]。宝应年四月代宗即位,为了政治的需要,一些在肃宗朝被贬的官员得到升迁,此外宝应元年五月昭雪永王璘。“这一系列处置,无疑是对肃宗朝种种猜忌行为的纠正。新朝的新格局新形势使杜甫前一阶段的那种心境和人生态度,不能不有所变化。”[4]。
  杜甫寓住梓阆间,其退避幽栖之志渐变为对政治有所追求和期待,济世思想占主导地位,诗人的精神面貌一改平和之音。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云:“公报忧国之怀,筹时之略,而又洊逢乱离,故在梓阆间有感于朝事边防,凡见诸诗歌者,多悲凉激壮之语,而各篇精神焕发,气骨风神,并臻其极。”
  从梓州、渝州、忠州至云安,大历元年再到夔州居之,其间也不过四年时间。此时诗人的情感从梓州的悲凉激壮已变得苍凉激楚。如大历二年夔州时写的《九日五首》其一言: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
  正值重阳节,弟妹萧条流落不知何处;而且据《旧史》记载:是年九月,吐蕃寇邠州、灵州,京师戒严。真是国难家难齐至!“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真有苍凉激楚、长歌当哭之情调。不能喝酒,菊花也不必开了。这与陶渊明《饮酒》其五中“采菊东篱下”的恬淡悠然的情态相反,诗人完全处于苍凉激楚的情态之中。白雁似雁而小,来则霜降,北人谓之霜信。旧都的白雁来了,霜也要降了;漂泊他乡,黄昏的猿啼犹如哭声。深秋、日落、他乡、年老、多病、家难,还有国难,真是“干戈衰谢两相催”!这首诗歌典型地表现了诗人在夔州时期那种苍凉激楚的心境。
  其次,夔州的地貌和天气为诗人特定情感的抒发提供了最适合的物质基础。
  有境界的诗歌除了要有真情感,还要有真境物。王国维先生言:“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5]真境物,能豁人眼目,无矫揉装束之态,亦即自然。实际上,“古典诗歌的审美时空一般与自然时空相对应,含有真实性、层次性、饱满性等原生态的特点。”[6]诗歌中的真境物,就是自然时空,它不仅为特定情感的抒发提供了和谐时空,而且它独特的境物正是诗人生活的真实处所,充满着诗人真实的情感体验,具有直觉性。
  由于景物是情感的对应物,要充分抒发诗人特定情感,一个适合的境物尤为重要。夔州的地貌天气可以说正为抒发杜甫此一时期苍凉激楚的情感提供了最适合的物质基础。
  长江流到奉节,即古代的夔州,进入到长江三峡的第一峡——瞿塘峡。杜甫的《夔州歌十首》其一言:“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白帝高为三峡镇,夔州险过百牢关。”东汉刘璋据蜀,分其地为三巴,有中巴、西巴、东巴。夔州为东巴郡,在“中巴之东”。“巴东山”即大巴山,在川、陕、鄂三省边境,诗中特指三峡两岸连山。长江开辟流过其间,可见其古老险要。白帝城在夔州之东的北岸高峰顶上。而瞿塘峡江心,旧时有滟滪堆。冬日出水,夏日没入水中成为暗礁,所以很危险。总之,夔州一带高山、大川、深林、险江,形成了峥嵘的气象。这一地貌与诗人的胸怀抱负、大起大落的身世相谐合。
  特别是夔州深秋的风光更是契合杜甫此期的心态。最突出的就是猿啸。夔州一向以猿著称,高猿长啸,“空谷传响,哀传久绝。”(《水经注·江水》)具有苍凉凄楚的意味。而峡口更以大风闻名,深秋天高气爽,猎猎大风吹荡着凄楚的猿啼之声,更增加了几多的悲壮。所以,大风与猿啸所形成的悲凉雄壮与杜甫此时的苍凉激楚的心境相谐和。“风急天高猿啸哀”这一夔州独特的境物一下子就抒发了诗人内心苍凉激楚的情感。
  上一句是写仰视夔州的典型境物,接着诗人俯视江心。同样,其间的境物亦契合诗人的心境。“渚清沙白鸟飞回”,秋天的江水清澈幽蓝,加上沙子的洁白,这就从视觉的角度,给人以冷清的感觉。这对于诗人来说有种凄清的意味。这与诗人年老孤独多病的身世有关。特别是“鸟飞回”,即鸟雀在大风中只能回环飞翔才能前行。这一景象与诗人不能把握命运只能在异乡漂泊的身世相对应。
  总之,“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夔州的地貌和深秋的风光与诗人此期的身世、境遇和心境高度契合,充分抒发了诗人苍凉激楚、孤独凄清和艰难漂泊的情境。
  再次,心灵的至高境界对真实境象的提升是成就这首诗的决定因素。
  杜甫作为诗圣,是儒家诗人的杰出代表。他的心灵境界达到了儒家诗化的至高境界。这种境界表现在这首诗中就是儒家倡导的人生抱负与宇宙意识的交融。儒家对士人人生价值的要求就是治国平天下。“窃比禝与契”(《咏怀五百字》),稷和契都是传说中舜的贤臣,可见诗人的政治理想之高远。具有这种高远政治理想的诗人,其心胸抱负与自然宇宙相比齐。曹操的《观沧海》、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都是人生抱负与宇宙意识相交融的典型诗篇。只是后者的宇宙意识中充满了怀才不遇的孤独苍凉的情感。同样,杜甫的这首诗与陈子昂的《登幽州》中的宇宙意识具有相似的情境。“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落木萧萧”足见秋意浓重萧肃,前面加了“无边”,不仅表现出空间的广远,而且渲染出悲壮的情感色彩;“长江滚滚来”已显江水流逝的强劲气势,前面加上“不尽”,就呈现出时间的连绵悠长,更是渲染出沉雄的情感意态。由此,两句就构筑了一个广袤无尽的宇宙时空,显示了远大、壮阔的气象。这与诗人远大的心胸抱负相对应。而这一宇宙时空中流荡的情感悲壮、沉雄。深秋的落叶、滚滚的流水彰显了诗人韶华易逝、壮志难酬的悲愤。这两句,作为“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兴句,又体现出沉郁的特色。这种沉郁就是诗人无尽的悲慨、壮阔深厚的情感的具象化显现。所以此两句被前人誉为“古今独步”的“句中化境”,这是不为过的。它们不仅是诗人的造化之笔,更是诗人人生至高境界的体现。
  前四句写境物,气势宏阔沉雄。后四句抒情极尽悲壮苍凉之致。两者契合交融,形成了浑灏流转、气韵生动的诗境。结尾一联“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以诗人的自我形象作结,悲凉抑郁。正如胡应麟《诗薮》评曰:“此片结句,似微弱者,第前六句,既极飞扬震动,复作峭快,恐未合张弛之宜,或转入别调,反而更为全篇之累,只如此软冷收之,而无限悲凉之意溢于言外,未为不称也。”
  综上所述,杜甫《登高》这首诗被誉为“古今七言律第一”,在于诗人在夔州时期苍凉激楚的情感,以及夔州独特的地貌气候所提供的境物与之深层契合,更与诗人至高的人生境界对境物的艺术提升有关。
  
  注释:
  [1][5]王国维:《人间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第14页。
  [2]钱叶春:《隐逸中儒家诗人的生命情态——杜甫草堂时期诗歌所体现的心态与文化探析》,安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第116-119页。
  [3][4]余恕诚:《唐诗风貌》,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2页,第163页。
  [6]钱叶春:《虚拟景象中的和谐性与直觉性——兼论李白〈行路难〉其一》,名作欣赏,2010年,第4期,第13页。
  (钱叶春 云南蒙自红河学院中文系 066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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