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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文宏 文选 ]   

走进“父亲”精神追求的三重门

◇ 陈文宏

  《台阶》表现人物精神世界的手法既比较隐蔽又极富层次,表面上写台阶实质表现父亲的精神追求,但我们解读文本不能只谈隐蔽而绕过层次,因为层次引领我们走进父亲精神追求的三重门,去洞悉父亲精神深处的画面。
  一、 精神的追求——我们家的台阶低
  《台阶》描述的故事大概是20世纪60年代初的中国,那时刚刚从旧社会解放出来的农民已成为社会的主人,个人的意识开始觉醒。旧社会里,农民们连生存的需要都无法满足,如自卑麻木的闰土似乎为自己是不是一个真正的人而怀疑,好强勇敢的骆驼祥子为生存耗尽了最后的一丝蛮力,不得不向旧社会投降。然而今天,农民们基本实现了这些需求,向更高层次的需要迈进,也就是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的人类需求的五个层次学说中第四层次——尊重的需要,这是一种合乎人性发展的必然需求。
  小说一开始写道:“父亲总觉得我们家的台阶低”,而且“这句话不知说了多少遍”,这些话至少有三种意味在其中。一层意思是我们家有台阶,虽然只有三级,毕竟可以有一个安居乐业的住处,温饱不成问题、安全更不成问题。二层意思是台阶不高,意味着我们家的地位不高,我是一个新式农民啦,应该有更高的需求。三层意思是一个“总”和“多少遍”,可见父亲的精神追求是何等的强烈,在心灵深处掀起了多少回惊涛骇浪,尽管父亲的“崇高目标”只对我表露,抑或埋藏在自己心底,但可以肯定地说这种“尊重的需要”绝不是父亲的一时冲动的表现,而是经过长时间的思想酝酿和准备的,他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实现这个“宏伟蓝图”,他也似乎看到了一个九级台阶矗立在眼前。这种坚定的信念成为父亲日后强大的精神动力,如在准备造屋和造台阶之中的千辛万苦父亲“扛”下来了,而且还是幸福地“扛”下来了。
  父亲的尊重需要到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尊重”呢?在我看来只不过是一种“自尊”和“他尊”。“自尊”远远高于闰土的“自卑”,也高于祥子的“自弃”,这首先是人成其为人的一种标底,这一点父亲做到了。“他尊”才是父亲的需求,尽管潜意识中“地位”还没有高到和我们平常理解“地位”相同,这“地位”应该是非常朴素的,不过就是来自家庭之外的“尊重”,只不过就是邻居一句话“你们家的台阶真高啊!”无论如何,我们总感到这是一个觉醒的父亲,这是一个觉醒人性的精神追求。或许这是微弱的光,但它已强烈地闪烁在父亲的心田上。
  二、 精神的迷茫——跨第四级台阶闪了腰
  父亲终于盖成了一幢高大的房子和砌成了九级高的台阶,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精神家园,尽管他耗用了“大半辈子”的生命时间以及健壮的生命体能,故而,有人认为台阶彻底损坏了父亲的健康和幸福(这一点可以商榷)。其实父亲造屋的艰辛并没有我们想象的“愚公移山”式的艰巨,当时物质生产力不可能低到愚公的年代,因为早在我家是三级台阶时,我的家乡就已经是“从二三级到十几级的都有”。不管如何,父亲的物质目标实现了却带来了精神的困惑、迷茫。在造屋和砌台阶艰苦中,父亲一度自信、乐观、挺拔,闪耀了人性的光辉,我们感受到劳动者的美和劳动的美。为什么成功后父亲反而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作为一个胜利者却没有胜利者的姿态和荣耀,这背后到底隐藏着父亲什么样的苦衷呢?父亲精神迷茫原因何在呢?
  为此,作者精心地描写了三处细节,对父亲的内心世界作了多方位的断层扫描,即小说后半部分写到的:放鞭炮时尴尬的笑,坐在高台阶上打招呼回答错了以及挑水时艰难跨过第四级台阶闪了腰。在这里,作者写得非常隐晦但足够引发人的深思,让我们的视角沿着父亲的举止投足和内心波澜前进,努力打开父亲隐藏深处的精神大门。
  第一、喜气热闹的祝福和从未亲历热闹场面之间的矛盾。在农村,砌房造屋有一个习俗,在开工、上梁、完工或其他重要的环节,往往放鞭炮、贴对联以示庆贺或祝福图个吉利。父亲在造台阶时也要放鞭炮,可见父亲是郑重而隆重看待台阶,其意图只有父亲最清楚了,那是地位的象征,是体现人生价值的象征,岂可怠慢?本应该自己抬头挺胸微笑迎接那漫天飞舞的红色的鞭炮纸屑,迎接那神圣的精灵,无奈父亲无法挺胸直背,露出尴尬的笑。教参上解读是说这是农民惯有的“谦卑”“厚道”,其实这也是父亲第一次遭遇这样的热闹场面必然的窘境。我们每个人都会遭遇第一次,第一次站讲台上课,第一次演讲……何尝没有过紧张、手足无措、语无伦次,露出尴尬的笑,这很正常嘛!应该说父亲的尴尬是父亲精神大门洞开时的炫目和必然遭遇的凝滞,这一点父亲不懂。
  第二、足够的思想期盼和他人不关注之间的矛盾。教参上说,父亲没有太多的思想感情,内心并不复杂,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这一点也可以商榷,父亲是早有思想准备和期盼的,根据有二:一是“新台阶造好了”,“尽管水泥未干,父亲熬不住了,当天就坐在台阶上抽烟”,二是父亲坐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等待别人说“你们家的台阶真高啊”。为此,父亲等待了大半辈子,也奋斗了大半辈子。天遂人愿,“正好那会儿有人从门口走过”,读这一句,我们似乎可以感受到父亲那期盼的目光、急切的心情。可是别人就是没问“你们家的台阶真高啊”而是问父亲:“晌午吃过了吗?”“父亲回答没吃过。其实他是吃过了,父亲不知怎么就回答错了。”这一处是父亲内心极矛盾的表现,是父亲精神追求中又一次窘境,尽管作者在此写得很简略,但我们很有必要在父亲的言语和思想中走一个来回,剖析其答错之因。不可能是父亲的紧张和激动,因为和父亲打招呼的人应该是父亲不太大生活圈子里的人(陌生人不会和父亲打招呼),他不必紧张,那么可能性极大的是别人打招呼的问话完全出乎父亲的意料,支撑父亲辛劳终生、凝聚父亲一生价值的“台阶”,他人根本不在乎。这一点父亲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因而父亲措手不及答错了。这一次对父亲的打击相当大。在造台阶前,父亲总觉得“没人说过他有地位,也从没觉得自己有地位”,现在台阶造好了,自己仍然没有得到“地位”。他的精神支柱在意外的对话之后便轰然倒塌(之后再也无法重新树立)。“台阶”客观地,讲使父亲在物质生活上上了一个台阶(但父亲并没有很好的享用)精神上却不得不下了一个台阶,于是父亲坐台阶时,一级一级往下来,直到最低一级。父亲自释说“坐得太高了和人打招呼不自在”,实质上是父亲精神追求的迷茫。我们可以说,父亲有时像一个小孩,当小学生废寝忘食取得一次好成绩,而老师没有表扬后,竟抑郁地偷偷流泪。父亲之泪在于:当自己超负荷的艰辛劳动,垒起了一片精神家园之后,因为别人没有关注和祝福,于是父亲便迈不进精神大门并幸福地栖居下来,父亲之痛在于精神的脆弱和迷茫。
  第三、旧我和新我之间必然冲突。父亲挑水回来跨台阶时闪了腰,从此,一蹶不振、精神失落和年轻时的乐观、挺拔、健壮形成强烈反差,闪腰是关键点。这一处已被人们分析很多,也很到位。在此需要探究的是父亲为什么闪腰的问题。一种认为是父亲人老体衰,造台阶耗尽了所有的体力和精力(教参上说意在写父亲的衰老),这是表面现象。小说这样写道:“父亲挑了一担水回来,噔噔噔,很轻松地跨上了三级台阶,到第四级时,他的脚抬得很高,仿佛是在跨一道门槛,踩下去的时候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硌,他停顿了一下,才提后脚。”为什么跨三级台阶很轻松,而跨第四级台阶却很艰难,如果用人老体衰是解释不通的,父亲心里硌了一下,到底被什么硌了一下,这是问题的关键。小说很直白地告诉我们三级台阶和四级台阶是一个显著的分水岭,显然三级台阶代表父亲的“旧我”而四级台阶代表父亲的“新我”。当“旧我”不再满足自己时,在一定条件下,必然要突破自己,向更高的层次“新我”迈进,而“新我”的建构必然和“旧我”发生冲突,必须毁掉“旧我”一部分的陈腐落后的东西,重新输入新鲜的血液,形成新的生命体系,那么,对“旧我”来说就会充满挑战、受压抑,这是灵魂的一次蜕变,这种向“新我”提升的过程中必然是“痛并快乐”。这个生命逻辑父亲自然不懂,也不会懂的,父亲没有即时完成“新我”的构建,所以父亲只有“痛”而没有“快乐”。可以为父亲之“痛”列一个清单:背三百多斤的石板来回三趟,一年中难得洗一次脚,七个月种田,四个月砍柴,半个月捡屋基卵石,半个月编草鞋和过年,凌晨踏黄泥,挑水闪了腰等等。这超常的艰辛劳动作者偏以快乐轻松的笔墨呈现,父亲也好像不知道自己的苦似的,越是这样,越让读者伤感。面对成功,父亲不能向“旧我”告别。“没人说他有地位,父亲也从没觉得自己有地位”像一根绳索牢牢缚住了父亲,他只能站在“旧我”的台阶上迎接放鞭炮时的尴尬,和别人打招呼答错了话,挑一担水闪腰的痛苦。父亲之痛还在于他既看不到自己的物质“台阶”,又看不到自己的精神“台阶”,他太在乎别人的一句话“你们家的台阶真高啊”,而湮没本该属于自己的快乐和幸福。
  三、精神的拷问——这人怎么了?
   父亲是一个人性开始觉醒又清醒的农民。觉醒在于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受人尊重,清醒在于在目标的统照下建立了一套有序的“工作”思路:确立目标(觉得台阶低)——奋斗目标(准备漫长、大半辈子时间)——享受成功(没有实现)——批判目标(这人怎么了?)。每一个阶段“动作”父亲都是冷静而清醒的——决没有闰土的木讷麻木,也没有祥子的蛮干自弃,他是有充分考虑和准备的。比如,目标确立的阶段。造九级台阶对父亲而言,有两个问题需要“谋划”好,一是目标可行吗?可行,最终台阶造成了;二是实现目标的过程规划,父亲实现“崇高目标”只有两个条件——超强的劳动力和年轻的生命,从小说中好像看不到别的良好条件,对此父亲的认识是客观而清楚的,所以他的准备是十分漫长的,所以他的努力是从一角钱、一块砖开始的,所以他用了大半辈子时间。他没有盲目的冒进的行动,这是一个多么可敬而可叹的农民。父亲的清醒更在于小说的结尾“好久之后,父亲又像问自己又像是问我:这人怎么了?”。我认为这是小说最亮色的一笔,也是点睛之笔。“这人怎么了?”是父亲在完成所有规定“动作”之后,所做出的拷问“动作”,这是一种最纯朴、最温暖的精神拷问,可与陈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同样振聋发聩。陈涉高呼挑战的是君权神授的封建思想,而父亲的低言自语是向精神发起拷问。
  “这人怎么了?”一句最具意味。“这人”可以指“我”,也可以指从门口经过的那个人,进而代之一切的人。如果指代“我”就是“我怎么了?”,那就是问“我怎么就不能劳动了,我老了吗?”或者理解为“我明明创造了九级台阶,应该高兴、自豪才对啊,为什么总感失落啊?”这是一种对自己疑惑和拷问。如果指代“从门口经过的那个人”,就是问“他怎么就看不到‘我’的台阶呢?他怎么可能看不到‘我’的台阶呢?”这是对他人的疑惑和拷问。如果指代“一切人”那意味就更深了,那就是问“人怎么了?”一个人在跨越式自我超越时,就一定像父亲那样付出身体和精神两伤吗?如果是,那么人就不能实现自我超越吗?不能有“崇高理想”吗?如果不是,人站在自己的新“台阶”上,为什么不能享受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快乐呢?为什么会遭遇物质条件的改变和内在精神的改变没有同步发展带来的尴尬?人在物质和精神两者之间只能艰难作出“二者择其一”吗?父亲毕竟造成了九级台阶,实现了目标,况且这样,如果他没有造成台阶,结果又会如何?在现实生活中倒在理想的路途上的人又该是怎样一番痛苦啊?超越?代价?失败?我不禁要问:这就是人生吗?一个人通过艰辛努力筑起了高一级“台阶”,如何直面别人的感受和关注?我们是不是生活在别人的目光和脸色中呢?我不禁要问:这就是人生吗?我们不知道父亲对精神的拷问达到哪一个层次,可以肯定地说儿子的回答“父亲老了”决不是父亲想要的答案,那小说的意味就大大降低。但我们读者应该做出这样深刻思考,拓宽小说的意蕴,才不辜负于这部充满现实意义的好作品。
  
  
  【作者单位:江苏宝应县长沟初中】
  
  

走进“父亲”精神追求的三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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