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附近有一条河,出门走不到五分钟就能看见。我出生在这种穷乡僻壤里,没接受过什么像样的教育,幸好我们这片地方的人都没什么文化,所以大家都自我感觉不错。这让我越发觉得他们可悲,至少我很清楚自己有多愚昧,这也是我比其他人聪明的地方。我常常自命不凡,认为自己总会走出这里,只是时机未到,尚需等待。等待是我的拿手绝活,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孤言寡语的人,我表面是静的,如这湖水,虽然我内心那股澎湃的需要表达的欲望一直被我遏制着,至少现在什么也打扰不到我。这条河真是臭气熏天,什么污水都往里面倒了。但我相信它将会给我某种暗示,以一种我还没琢磨出来的方式。河流总是有意境的,坐在河边的人后来不是成了诗人就是成了画家,这河必定是有灵气的,我想。所以我每天乐此不疲地跑到河边坐着,从此我的生活有了意义。
美中不足的是,隔壁家里的小破孩总喜欢跟着我,这让我非常烦恼。现在我就能确定他正向我走来,草地都在震,光是想象他迈着千斤重的脚步朝我这儿挪来就觉得倒胃口。他来了,不声不响(实际上他的举止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地在我身边坐下,果不其然。他热爱黄色(天知道为什么),今天又裹着那件金黄色的大袄子出来,简直就像地里扎进一只大黄蜂。我准备他又随时啄我一口,这孙子。他主动过来了却不发言,学着我用深邃的眼光看着这条河。这就是他的诡异之处,这个叫明明的小破孩。他喜欢模仿你,以一种最笨拙的方式。他如此的煞有介事,弄得好像是我在等待他开金口一般,我能不来气么。最后他终于开口了。
他问我,你说,掉进河里会怎么样?
我只用余光瞟了他一眼,心想,当然是淹死了!可我实在懒得开口,在我看来,跟他这等人对话就是在消耗生命。
明明又说,掉进河里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主动跳进去的,一种是你被动进去的,哪一种都不好受,虽然我没进去过,可我被水呛过。诶,你被水呛过吗?
我继续不搭理他,而是观察并捕捉河水的涟漪。说不定没有什么涟漪,只是我假想的而已。
明明问我,你知道河里的人是怎么死的吗?
他好像特别喜欢谈论死。我用鼻子哼出一股气回答,淹死。惜字如金。
他说,不对,是臭死的!他说完这话后把自己当智者一样崇拜。
我在一旁着实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了,颇像个冷漠的英国佬。我之所以尤其瞧不起明明,是因为他连小学都没有上过,我的天。我想,这种没文化的家伙知道什么?况且,他向来在外人面前沉默寡言,唯独在我旁边唾沫横飞,换了谁都会觉得奇怪。楼上的小伙伴喜欢开玩笑,有一回附在我耳边说,小心他喜欢你!吓出我一身的冷汗。
明明仍然纠缠在河流和生死的问题上,他说,如果你死在这水里,尸体去哪里了呢?会不会有白骨漂浮在表面,或者埋藏在水底?最幸运的应该是掉下去却活下来了,感觉活了两次,而且住院钱还不用自己掏啊,我妈告诉我的,这就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你知道什么是社会主义吗?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社会主义,所以我没有回答他。不过——他的妈妈,对,真是个可怜的女人。这时候我才转过头来认真地研究明明,并友好地对他笑了,同时我心里想——你真可悲,你妈妈生了你这种傻帽儿真是可怜。我由衷地、强烈地这样想。明明这个可悲的人儿——难道他不明白么,有时候我真的纳闷,难道他看不出来所有的人都讨厌他嫌弃他么?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当然,除了他的母亲爱他之外。有些人天生举动就招人厌恶,这也是没有办法却不能算作在情理之中的事。我和他不同,我比他强,每个方面都是如此,所以我得尽量避免和他打交道。我又看向了河,这才是我想要的、追求的——明明仍在一旁喋喋不休,此刻我倒是希望一个浪花能把我旁边这个傻瓜给冲走!想到这儿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了,真好。明明冒出这样一句,他又一次语出惊人。我甚至可以捕捉到他眼神里的光芒,这是相当丑陋的、滑稽的、有点像小丑。我不客气地回他一句,我笑了怎么了。
明明说,我看你老是看这条河,平时也没见你搭理谁,我就……担心呗,你从不笑,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我不说话就会想放屁,你不说话会闷吗?会吗?
我又一次笑了,微妙地露出一个弧线。我想,这是当然,等待是不需要被告知的,安静就是深沉的体现,我安静便说明我很深沉——有文化的人才懂得深沉,所以说我是有文化的,这些是你这种人能明白的么?我笑而不语。
明明说,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有时候我觉得你挺可怜的。
我瞪大了眼睛看向明明,他竟然说我可怜?真是可笑!他这种人——天啊他这种人,还有比这更大的讽刺吗?
我恼火地问他,我怎么可怜了?
明明忽然一反常态,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他这种腼腆反倒让我非常不习惯。
我偏偏要让他说,我说你说吧我不生气。
明明犹豫了一会儿,双手插进他的黄袄子,说,因为——你不是没有妈妈么……
到最后声音像蚊子一样小。哦,原来是这样。我顿时开始觉得河流的水在朝我扑来。这孙子——我真鄙视他,我……我大可不必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他确实让人恼火,这个明明。我忽然想到自己深沉的举动一直以来被明明以一种怜悯的眼光看待。莫非他天天跟着我还是想安慰我不成,还是出于他所谓的好意不成?我的天!
我阴沉着脸问他,你为什么每天跟着我。
然而他那宽容的模糊的笑容立刻说明了一切。
我立刻站了起来,像被弹簧弹起来一样生硬。我说,我哪里可怜了?你什么都不懂在那儿说什么说?你你知道你自己多可怜么!你才可怜!可怜的是你!
而此刻的明明啊——他的头顶仿佛被一圈光环围绕,包容地看着我,那眼神——看似隐藏着的怜悯其实全都写在表面!他不说话,什么也不说,也没有丝毫被我激怒。这就让我觉得我自己反而是在胡扯。我按捺不住了,气得要死,我想揍他一顿,我想挥舞我的拳头,可这时明明的母亲却来了。
明明的母亲急促地跑来,连看都没顾上看我一眼,或许她知道我在旁边,只是不屑于让我知道她是知道我在旁边的——她忙着叫明明回家吃饭了。这时候我再仰头看天,发现太阳下山了。夕阳的残红映衬我的脸一起看向这对母子,我知道自己面如死灰。刚刚的我还在替眼前的这个女人感到悲哀,现在——我的悲哀又往何处排解?眼前的这个母与子的场景是假的、假的……我不想再去看了。当我再看向河流,这显然已经是扭曲过后呈现出来的景象,又或者,是镜像?难道这是河流的暗示?到头来,这么多天的等待——
我很想离开,却没了力气。
王丽然,华中科技大学附属中学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