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11年第8期 ID: 156008

[ 覃礼兰 文选 ]   

《喧哗与骚动》里的人物分析

◇ 覃礼兰

  内容摘要:《喧哗与骚动》自1929年面世以来,就成为当代美国小说研究中的热点之一。它以其独特的视角和叙述结构吸引着众多研究者的目光,并在逐日深刻、多元的阐释中展现出它惊人的理论空间。本文即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借用法国心理学家雅克·拉康的自我理论,对这部小说中昆丁、杰生、班吉三个人物进行分析,以揭示在他们将欲望投向凯蒂的过程中,自我观念的形成和坍塌。
  关键词:《喧哗与骚动》镜像 自我
  
  《喧哗与骚动》是美国著名小说家威廉·福克纳里程碑式的著作,文本中频繁出现的叙述转换,人物内心活动与外在环境的交错,以及众多的宗教隐喻和美国南方社会特有的神秘气质,使它在世界范围内为福克纳奠定了现代小说大师的地位。作者自己也并不掩饰对这部小说的喜爱,曾多次表示这是自己最得意、也是最耗费心血的一部作品。
  小说以衰败中的康普生家族为背景,分别从昆丁、杰生、班吉和家庭保姆迪尔西的视角对当天发生的事情进行叙述,并在其中穿插进人物大量的回忆碎片和心理描写,用散乱的叙述和错杂的时间拼贴出“凯蒂的堕落”这一主要情节。但令人惊奇的是,凯蒂作为情节的中心人物、所有矛盾指向的焦点,在文本中却并没能获得直接出场进行叙事的机会。并且在她的两个哥哥昆丁、杰生,以及小弟弟班吉的叙述中,我们所看到的凯蒂是各种极端形象的组合,她时而典雅纯洁、时而粗俗放任;时而表现出少女的活泼简单、时而又显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我们从这样一个沉默却又多变的凯蒂身上究竟能看到什么?
  
  一.拉康的“镜像理论”
  
  法国心理学家雅克·拉康的所有研究都围绕着“自我观念的形成”这个问题展开。1936年8月,他在第十五届国际精神分析大会上宣读了自己的论文《镜像阶段》,在当时的心理学界引起了巨大轰动。之后,拉康不断丰富着镜像理论,1949年7月17日,在苏黎世召开的第十六届国际精神分析学会上,他作了《助成“我”的功能形成的镜子阶段》的报告。至此,对于人的自我观念的形成这一问题,拉康已经建立起属于他的理论体系、研究方向以及迷宫般的阐述方式。
  婴儿在6-18个月大的时候,通过母亲抱着它照镜子的方式获得了最初的自我观念:即通过视觉形象,将“我”与其他事物区别开,并最终将“我”认定为“我”的过程。在最初阶段,婴儿不具备独立的自我意识,不能将外部世界中的人和物与自己分别对待,当母亲把他抱到镜子前逗耍时,婴儿通过直接的视觉镜像将活动的他和母亲与静止的物品区别开来。此时婴儿头脑中模糊的自我不仅仅包括他自己,也包括身后的母亲,母亲是他的自我中的一部分。但逐渐,婴儿发现母亲和他是两个独立的个体,真正的他只是镜子里小小的、孱弱的那部分镜像。于是,伴随着独立的自我观念而来的,是失去了母亲形象后的孤独和焦虑。当他将欲望重新投向母亲,希望恢复到之前的状态时,却发现母亲的目光最终聚焦在父亲身上。也就是说,婴儿的欲望对象(母亲)将欲望投向了父亲,同时,父亲也将欲望投向了婴儿的欲望对象,两性关系中断、并最终破坏了母子关系,将软弱无力的婴儿排挤到家庭的边缘地位。此时的婴儿只能与镜子中自己的影像为伴,但悲剧性的是,镜子中的影像只是个简单、脆弱的虚像而已,他不可能借助于虚假的镜像建立起稳固的自我观念;一旦镜子破碎,他的影像也将分裂成为无数的碎片,刚刚形成的自我意识就此坍塌、解体。
  拉康的自我理论建立在“照镜子”这个互动模式的隐喻之上,拉康认为镜子的主要功能在于让主体将客观镜像与自身联系起来,“镜子阶段的功能就是意象功能的一个殊例。这个功能在于建立起机体与它的实在之间的关系,或者如人们所说的,建立内在世界(Innenwelt)与外在世界(Umwelt)之间的关系”。这就使得人的自我的构成依赖于外部世界对他的影像反射,或者更明确地说,依赖于主体所理解的来自他人的反馈信息,这种信息包括用语言表达的他人对主体自身的看法、评价,也包括各种不通过语言符号传达的态度、情感。于是自我观念并不来自于主体对他者主动思考的“我思”,而是产生于主体接受他投射在他者上的“镜像”。
  那么是什么决定了“镜像”本身的样子和内涵呢?决定权显然不属于镜子一方,而在于主体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到镜子面前。也就是说,镜像所展现的主体是主体想要表现出的那部分,它所反映的不是稳固的、完整的形而上的理念,而是变动的、残缺的主体欲望。镜像阶段的悲剧性在此也表露无遗,首先“在这个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以后,在与他人的认同过程的辩证关系中,我才客观化;以后,语言才能给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体功能”。“照镜子”包涵了两层涵义:主体须先将自身镜像与其他物象区别看待;第二,主体须将已区分开的自身镜像当作其他物象(也就是当做他者),才能对其进一步了解,并认同内在自我与外在影像之间的联系。这样的认同过程包涵了主体对自身自觉的物化(异化),而由认同产生的自我先天地就带有残缺,这种缺陷是自我观念产生的必须环节。此外,“它的(镜子阶段——笔者加)内在冲劲从不足匮缺奔向预见先定——对于受空间确认诱惑的主体来说,它策动了从身体的残缺形象到我们称之为整体的矫形形式的种种妄想——一直达到建立起异化着的个体的强固框架,这个框架以其僵硬的结构将影响整个精神发展”。既然我们已经知道决定镜像的不是镜子本身,而是主体呈现在镜子前的姿态,那么这也就意味着,决定主体自我的是主体投射向他者的欲望,这欲望中既包括理想化的主体自我,也包括主体对他者欲望的揣测。最终经由他者目光形成的主体内在自我是极其不稳定的,它来源于欲望,标示出的永远是自身的匮乏;一旦主体对他者欲望的揣摩发生错误,本来就不真实的自我往往会在瞬间垮塌,正如拉康所说,“从内在世界(Innenwelt)到外在世界(Umwelt)的循环的打破,导致了对自我的验证的无穷化解”。
  
  二.镜子凯蒂
  
  当我们了解了拉康关于自我形成的理论时,反观《喧哗与骚动》,沉默的凯蒂与她三个兄弟间的关系则清晰多了。
  1.班吉
  班吉患有先天性白痴,智力水平只相当于三岁的儿童,他不会使用语言、没有时间观念,也就缺乏最基本的思维能力,可以说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婴儿。班吉的生母康普生太太面对逐日衰落的家道,所挂念的只有自己南方贵族的身份,对身份的过分自持助长了她的自私和冷酷,将小儿子班吉看作是“上天对我(康普生太太——笔者加)的一种惩罚”。在班吉的眼中,姐姐凯蒂占据了母亲的地位,她是他在这个充满冷漠、仇恨的家庭中唯一的保护人。
  智力残疾的班吉却具有超人的敏锐感觉,他能闻到“凯蒂有一股树的香味”,这类似于母亲与孩子间神秘而强烈的心灵感应,凯蒂无微不至的关怀成了弱小班吉背后温柔有力的支持。此时的班吉在他混沌一片的意识中,将凯蒂也看作是他自我的一部分,他将渴望完整自我的欲望投向凯蒂,同时也希望凯蒂将他也作为自己的欲望对象。但成长中的凯蒂显然不可能永远滞留在班吉的自我世界中,班吉也无力避免自我形成过程中接踵而来的挫败。在凯蒂十四岁的成人礼那天,班吉与她之间的感情脐带就开始断裂。成人的装束让亲切的姐姐变得陌生,更可怕的是香水的刺鼻气味掩盖了凯蒂身上原有的味道,这些都让班吉深感焦虑,这焦虑来自于他唯一的亲人变得越来越像他的生母。他用哭闹要求凯蒂继续充当他的欲望对象,继续待在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密闭空间,以免除必须的痛苦挫折。但这一切都被凯蒂青春期的性萌动轻而易举地粉碎了,凯蒂的“出逃”造成了班吉内心的开放性创伤,而班吉自救的行为又直接导致了他的被阉割,最终他被杰生送到了精神病院。
  去势手术不仅仅截断了班吉的性欲望,使他完全失去了在两性互动的模式中寻找新的欲望对象的潜在可能;这也表明,手术决定者杰生操纵着他者的绝对权力,否定了班吉任何试图自愈成长、试图在正常社会生活的努力,他将永远被锁在精神病院里度过剩下的“童年”。对班吉而言,残缺带来的失落感,从最初缺少姐姐的心理匮乏,转变成身体上的永久性伤痕,它向我们展示着班吉被否决、被排斥的生存欲望,以及他疯癫呓语中破碎残缺的自我。
  2.昆丁
  与成年但却弱小的班吉相比,长子昆丁则表现出另外一种孱弱。昆丁的部分自始至终被一种没落感和难以言说的痛苦所笼罩,这当然与他在当天晚些时候的自杀相关,但诱发他自杀的又是什么?妹妹的怀孕为什么会给他如此之大的精神刺激?他又为什么会向父亲承认不曾发生过的“乱伦”?
  通过昆丁自杀那天混乱的表述,我们至少能确定一个事实:他爱凯蒂,而且是超乎兄妹之情的乱伦之爱。昆丁脑子中的回忆片段总是与凯蒂小时候和男孩子接吻、她失贞那天班吉的哭喊、结婚前与他的谈话以及昆丁向父亲“承认”乱伦、反复出现的忍冬花的香气等印象相关,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昆丁的叙述总是带着难以排遣的忧郁,这忧郁中包含着对妹妹乱伦之爱的兴奋、焦虑、绝望以及对妹妹情人和丈夫的嫉妒。昆丁非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凯蒂的欲望不可能实现,而对妹妹的爱则与日俱增,自毁殉情的极端情绪就在长时间的欲望压抑中滋长起来。“这个世界之外真的有一个地狱就好了:纯洁的火焰会使我们两人超越死亡。到那时你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到那时我们两人将处在纯洁的火焰之外的火舌与恐怖当中”(《喧哗与骚动》,【美】福克纳著,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出版,第129-130页),如此炙热的表白已经超越了单纯的自毁愿望,而已经带有宗教式的迷狂与庄严。和所有源自上古的人类禁忌一样,乱伦正是由于它所带有的道德危险才对昆丁产生了致命的诱惑,他所背负的道德谴责越大,也就越能激发出他对凯蒂爱情的崇高感。
  昆丁的爱情崇高感在向父亲承认他与凯蒂的乱伦时达到顶峰。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很明显他是想借由乱伦的恶劣影响阻止凯蒂的婚姻,但为什么偏要以这样的性丑闻为借口?首先,昆丁对凯蒂的爱由来已久并且与日俱增,长时间处于社会道德规范对他的谴责之下,难以承受的压力迫使他向父亲忏悔了自己的罪恶想法。但更重要的是,当昆丁意识到凯蒂已经决意嫁给她不爱、并且不会给她幸福或尊重的人时,昆丁明白了他将彻底失去挚爱的恋人。此前由乱伦之恋所引发的所有情绪都在这一刻从他的生命中抽离,在摆脱道德焦虑的同时,爱情的幻想和生活的希望也随之离开了他。于是宣布自己和妹妹的乱伦,表面上是向父亲忏悔,而实质上,他是用语言占有他一直想拥有、却不可能拥有的恋人。
  在此,昆丁的处境和班吉有着某种程度上的相似:面对凯蒂,班吉是一个被否定了生命价值、被取消了生存权力、永远依赖他人的婴儿;而凯蒂面前的昆丁,则是一个热烈却又无能的恋人,这同样是一个被去势的男人,他只能在妄念中借用语言符号象征性地占有他的恋人。这样的占有终归是虚假的,凯蒂的婚礼请柬打碎了昆丁面前的镜子,惊醒了这位那科索斯式少年的迷梦,导致了他最终的死亡。
  3.杰生
  与他另外两个兄弟相比,杰生似乎显得幸运得多,至少在表面上,对凯蒂异乎寻常的仇恨至少让他获得了稳定、强韧的内在自我,从而避免重蹈两个兄弟的覆辙。但实际情况则并没有那么简单。
  杰生是天生的经济动物,对金钱的敏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他道德观念的缺失。自小时候起,他就对班吉和凯蒂表现出强烈的敌意。杰生对班吉的敌意来自于他的智力障碍,在他的头脑中,白痴直接等于无法为他带来经济利益的没用的人,对于这样的人——哪怕他是自己的兄弟,精神病院都是他最好的归宿。而对凯蒂的敌意,则更多地来自于妹妹的性丑闻对他的前途造成的无法挽回的损失,于是对她最好的谴责,就是站在道德的立场上,对妹妹的放荡进行无休止的攻击。并且,当凯蒂将私生女小昆丁寄养在杰生家里时,这种疯狂的报复就越来越具有道德正义感和伤害力。慢慢地,杰生对凯蒂由起初单纯的情绪宣泄,变成了恶毒的敲诈,最终连一向对自己偏爱的老母亲的钱也要设法骗到自己的腰包。这个经纪人在用金钱衡量其他人的过程中,也将自己异化为金钱的狂热信徒。
  他面对凯蒂时,掺杂了金钱欲望的道德面具最终将杰生的虚伪本质暴露在我们面前。凯蒂一步步的妥协退让,让杰生认为他获得了对以往生活应有的补偿,虽然他仍旧操持着他认为卑贱的活计,但从凯蒂身上敲诈来的钱财已经足够他进行投机生意的了。可是不能让他容忍的是,小昆丁居然偷了他所有的钱和男友私奔了,似乎历史重演了:几年前,小昆丁的妈妈凯蒂因为性丑闻连累杰生失去了一份有前途的工作;现在凯蒂的女儿在品行上和母亲如出一辙,她和男友的私奔再一次导致了杰生经济上的重大损失。由此产生的暴怒进一步将他的虚伪彻底化,他不再相信任何一个人,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虽然多年以后的棉花投机给他带来一笔不小的收入,但他仍旧用愤怒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靠近他钱袋的人。这样的目光中,既有威胁恐吓,也有恐惧战栗。而杰生的自我,似乎也迷失在凯蒂母女反射出的镜像里,赤裸裸的金钱欲彻底吞噬了他的人性,将他异化为一架印钞机和一个保险箱。
  当我们在昆丁、杰生、班吉的眼中看到凯蒂时,我们实际看见的是他们自己,更确切地说,看到的是他们投射在凯蒂身上的种种欲望:班吉对母爱的欲望、昆丁对恋人的欲望,以及杰生对金钱的欲望。于是,没有在文本中正式出场的凯蒂,实际上充当了镜子的作用,她沉默地矗立在各种矛盾交织的中心地带,将指向她的语言直接映照下来,从而让我们看清站在镜子前的那个人,以及他的真正自我和真实欲望。
  
  参考文献:
  1.《喧哗与骚动》,【美】福克纳著,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
  2.《拉康选集》,【法】拉康著,褚孝泉译,上海三联书店
  3.《福克纳评论集》,李文俊选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4.甘丽锋,《创伤,无意识与俄狄浦斯情结》,《安徽文学》,2008年第12期
  5.崔新燕,《福克纳与时间》
  
  覃礼兰,贵阳学院大外部教师。

《喧哗与骚动》里的人物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