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白桦镇》,使我想起了唐人白居易在《琵琶行》中写下的名句:“别有忧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文本中的声音问题是西方现代小说美学中的一个饶有意味的话题。中国诗学贵含蓄,对无声胜有声推崇备至,但无声与有声之间的关系其实并非那么截然两分和对立,而是在特定条件下可以相互转化的,无声中寓有声,有声中寓无声,正所谓相反相成,小说家常常以无声写有声,借有声写无声,文本中声音的有与无的关系,从根本上取决于作者对叙事策略的选择。
在《白桦镇》这篇小说中,作者显然采用了借有声写无声的叙事策略。这是一篇以对话为主的戏剧化叙事小说。题目“白桦镇”便点出了小说戏剧化叙事的舞台,小说中三个主要人物之间的关系和冲突就发生在“白桦镇”这个舞台背景上。小说开篇作者便以诗意的笔触描写白桦镇树叶绿成一片海的迷人风景,借以营造人物活动的舞台氛围。和描写的映衬作用相比,这篇小说中对话的比重最大,作用更是决定性的,甚至可以说这是一篇对话体的小说。尽管其中人物对话的背景或场景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但都不出白桦镇的地理范围,不外乎是由欣欣的服装店移位到表姐枣花的家,还有那个美丽的白桦林罢了。总之,这篇小说以对话和描写为主要叙事手段,至于叙事文学中常见的叙述则受到了冷落,尽管小说中也有几处简单地交代事件进展的叙述性语句,但基本是穿插和过渡,作者放逐叙述的意图简直是再明显不过的了。当然,小说离不开叙述,我们注意到,这篇小说的作者有意地把叙述嵌入到对话之中,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交待故事情节的进展,这样的对话已经是叙述性的了,兼具“讲述”和“显示”的双重功能。如欣欣来到白桦镇投奔表姐和姐夫是因为她不幸的婚姻,就是通过表姐枣花之口,对丈夫高振飞讲述出来的。然而无论如何,从总体上来看,作者写这篇小说倚重的是“显示”,是“呈现”,而不重“讲述”,忽略“叙述”,他追求的是戏剧化的叙事效果,是客观型的叙事艺术,让读者从人物对话中,从背景或场景里去观察、去体悟人物的内心状态,以及文本的叙事意图,而一般不做主观的、介入式的抒情和议论。
有意味的是,在这篇对话为主的小说中,虽然读者能够听到三个主要人物的一连串的声音,但是,读者却并不能简单地识别出人物的显声之外的隐声,即弦外之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作者在写作中采用了第三人称的限知叙事,叙事人并非无所不知的上帝,它小于全知的作者,它只是客观地显示或再现三个人物的生活和对话场景,至于对人物的直接的内心观察,叙事人基本上放弃了。尽管如此,叙事人还是保留了间接地观察和表现人物内心世界的权利,小说中的许多对话都充满了暗示和隐喻功能。如欣欣对枣花说:“你一直盯着天看,慢慢地,那天就变成海了,而你呢,就能到海里游泳了,你要是在海里玩儿,你会觉得闷吗?”这是间接地写人物的心境。再如高振飞在白桦林里对欣欣说:“一个女孩儿,比块石头还硬。”欣欣回答:“要能软,我也不会在这儿了。”其中便隐含了欣欣内在的人格坚守。还有,当枣花最后央求欣欣不要离去时,欣欣说:“瞎说什么啊你?好像不是我投奔你,倒是你投奔我似的。”这句话的含意实在是太丰富了,把枣花与欣欣之间的微妙关系和特殊心境全部囊括其中了。离婚后的欣欣来投奔表姐枣花,结果姐夫高振飞爱上了欣欣,枣花并非不知情,但为了能够把丈夫留在家中,不再长期不回家,她祈望表妹能够长期和她生活在一起。对于枣花而言,这是多么痛苦的一种心理困境,但她无法也无力挣脱这种困境,而对于离过婚的欣欣来说,她能体会和理解枣花的苦涩心境,枣花表面的通达、快乐和善良,只会更加增添欣欣内心沉重的负疚感。实际上,这篇小说的三角畸恋故事对于读者而言并不陌生,但作者的叙事策略别有风味,他没有直接剖析人物的复杂心理,而是一切依靠外在的对话来写人物的内心,通过“有声”(人物的对话和声音)来写“无声”(人物内心的声音),从而达到所谓言近旨远,或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效果。由于在言与意之间,在能指和所指之间,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因素,这带来了小说语言的张力,使文本中的对话含蓄而内敛。
在人物的声音之外还有作者的声音值得注意。由于作者选择的是第三人称限知叙事而非全知叙事,重显示不重讲述,故而叙事人的声音被最大限度地抑制了,由此带来了读者对作者的声音的迷惘,而这正是这篇小说耐人寻味的地方。
李遇春,评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新文学学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