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乔叶的小说一直写得绵密而别致,宛如一个极擅裁剪的良工做出来的衣物,不规则中透露出规则,褶皱中隐含着平整,古人所谓别出心裁,大约就是如此吧。《妊娠纹》这篇小说堪称乔叶小说中的上品,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实则寄寓了作者别具一格的匠心。这当然不是指小说结构的设置,如现在时与过去时的交错回环之类,甚至也不仅仅是指小说主题意象的陌生新奇,而是指作者刻画女主人公心理状态及其嬗变的高超技艺。不妨说,乔叶在这篇小说中再次展示了她拥有心理分析师的资质。
《妊娠纹》讲述了一个中年女性的婚外恋故事,故事的高潮是女主人公的偷情未遂,而围绕着小说高潮的到来,作者游刃有余地铺叙着女主人公的种种生活常态及其潜在涌动的暗流。小说中充满了不少调情的俏皮语言,这为小说带来了观赏性,但也潜伏着油滑的风险。好在作者总能在油滑的风险过后适时地穿插一些奇警深刻的哲理话语,而这些哲理话语中的哲理不是从书本上贩卖来的,而是从生命体验中自然地升腾起来的,因此格外具有击打人心的力量。小说在高潮之际戛然而止的出人意料的结局,同样表明了作者的过人之处。这个原本应该俗不可耐的偷情故事,在作者的精心驾驭下,居然变得复杂深邃了起来。作者把当今社会常见的中年危机,尤其是中年女性危机的社会病象,用精切锋利的刀笔,解剖得入骨三分,其显微烛幽之笔力,令人击节。所以,读者不应沉浸于这篇小说的表层文本而津津乐道,而应深入体味文本的潜性叙事,发掘作者在日常婚恋叙事中所赋予的现代性内涵。我以为,《妊娠纹》的现代性内涵在于,在物质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中,人到中年的女性业已失去了爱的能力,这是一种身与心的双重丧失,这种最后的幻灭比最初的日常生活理想的幻灭更加深重,更加充满了绝望情绪。除了在等待中老去,在时间中湮灭,她们已经找不到任何自救的武器。由此,小说在貌似轻松戏谑的氛围下散发出一种浓重的虚无感。女主人公在最后时刻拒绝了情人的召唤,她荒芜的内心如同被拔掉电源的那一间黑屋子,陷入崩溃,离疯狂已经不远了。
如果把作者在叙述中打乱的时间和情节重新顺序,不难发现,这篇小说正好揭示了女主人公在日常生活困境中奋力突围的心理轨迹,即从反抗日常生活的沉闷秩序始,中经婚外恋情的最初短暂的愉悦,及至猛然意识到身体初衰的拒绝、恐惧与纠结,终于在最后的心灵幻灭中撤退的全过程。这一心路历程其实就是一场心理战争,女主人公要抵抗的敌人其实是那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时光,正是平庸而乏味的时光的步步入侵,使女主人公节节败退,直至最终丧失了抵抗能力,除了等待生命之花的枯萎,似乎难以有更好的命运。按小说中的描述,女主人公是一个财务人员,周而复始的计算工作与家庭生活如同囚牢一样囚禁着她的身与心,但她并非那种被时光折磨得麻木了的庸常女人,她的内心中匿藏着反抗日常生活秩序的冲动。她不甘心就此成为日常生活的俘虏,虽然日常生活理想幻灭了,但她渴望在日常生活秩序之外的非正常生活中去寻觅精神家园。她羡慕那个另类的小美女,因为她敢恨敢做,而自己则浑身带着时光的创伤,心有余而力不济。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苏,是苏唤醒了她的反抗冲动,她终于越过了日常生活的禁界。在你来我往的短信传送中,她从他那里获取了巨大的心理满足,但这种心理满足中隐伏着危机,因为对于人到中年的她来说,精神的恋爱或者意淫与肉体的性爱或曰皮肤淫之间仿佛存在着难以跨越的障碍。这个障碍表面上属于生理的障碍,而实际上是心理障碍。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找各种借口拒绝与苏见面,她担心自己的妊娠纹会让他无法接纳,毋宁说,她已经对自己的身体丧失了信心,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获得那种完美无瑕的爱情了。爱情于她成了奢望。在他面前,她居然体验到了一种卑微感,那不仅仅是属于第二性的卑微和软弱,而是女性生命成长中的永恒心理困境。最可怕的敌人是时光,男女皆然,而于女性为甚,至于中年女性就更是无以复加了。
最后,她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偷情以未遂而告终。表面上看,这是因为她始终无法面对自己初显老态的身体,骨子里则是因为她的心已经被时光侵蚀得斑驳陆离。她不再纯洁,而是满怀世故,她的职业让她比常人更加精于算计,算得深、细、透,算得肮脏,她已经不会爱,只会算了!她真的老了,心比身先老,身心俱老。她的心长满了老茧,她其实比他更加世故,最终只能在自尊与自卑的纠结中走向幻灭。
李遇春,著名评论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2009年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