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一书描绘了众多美好的女子形象,同时也揭示了她们“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悲剧结局。然而,在悲剧之外,却也有例外。邢岫烟只是这群女子中的一个小角色,在聚集了天下最美女子的大观园中,她是那样的毫不起眼,很难引起人们的注意。然而,这个形象却并非多余,她的出现蕴涵着作者某种人生理想的探求和希望。
　　邢岫烟最早的出场是在《红楼梦》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原来邢夫人之兄嫂带了女儿岫烟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可巧凤姐之兄王仁也正进京,两亲家一处打帮来了。走至半路泊船时,正遇见李纨之寡婶带着两个女儿——大名李纹,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来又是亲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后有薛蟠之从弟薛蝌,因当年父亲在京时已将胞妹薛宝琴许配都中梅翰林之子为婚,正欲进京发嫁,闻得王仁进京,他也带了妹子随后赶来。所以今日会齐了来访投各人亲戚。[1]
　　按照书中的交代,邢岫烟是邢夫人的内侄女儿,家境很贫寒。“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1]一开始,邢岫烟并没有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当这群人来到贾府时,宝玉称赞纹、绮、琴、蝌为“精华灵秀”,却没有提到岫烟,可见她应该是那种长相很平常的女子。而贾母对薛宝琴的喜爱更反衬出对岫烟的冷淡。邢岫烟来到贾府做客,其实是来投靠邢夫人的,这就决定了她的寄人篱下的生活。这一回接下来写贾府众艳赏雪的情景,在冰天雪地中,其他姐妹都身着御雪的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唯独邢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1]这种对比描写更加突出了邢的可怜和可悲!
　　与贾府其他小姐相比,邢岫烟无疑是卑微的、平常的。她没有美丽的容貌、惊人的才华,也没有高贵的出身。而她的父母是是怎样的人呢?
　　“邢德全虽系邢夫人之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这个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心……因此都叫他‘傻大舅’。”
　　最初邢岫烟刚来贾府时,凤姐对岫烟很冷淡。当邢夫人将岫烟交与凤姐儿时。凤姐儿把她送到迎春那里,心里想的却是如果日后邢岫烟有什么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也与自己无干。可是后来凤姐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凤姐儿冷眼敁敠岫烟心性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1]
　　不独凤姐如此,其他人也发现了邢岫烟的可爱之处,就连丫头们也喜欢她。平儿见岫烟没有衣服御寒,便派人送去冬衣:
　　“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星星毡的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她吧。”[1]
　　亲姑妈邢夫人对邢岫烟也只是敷衍,岫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比林黛玉更不幸。虽说林黛玉自幼父母双亡,但却系出名门,修养气度均非凡人可比。黛玉在贾府,不仅受到贾母的千般宠爱,更有表兄贾宝玉时时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所以,经常自叹红颜薄命的林黛玉,实在比父母俱在的邢岫烟不知要幸运多少倍呢!
　　黛玉是那样的敏感和多愁,甚至别人无意间的一句话也会让她哭上半天。然而邢岫烟和黛玉却恰恰相反,面对这人生注定的不幸和不公,她并无一句怨言,而是安之若素、处之泰然!她以她的善良和雅量逐渐博得了众人的认可和喜欢。
　　在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中,写宝钗和岫烟二人来看黛玉,在路上相遇,宝钗见岫烟穿的单薄,便问她是怎么回事。
　　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1]
　　宁肯自己受委屈,也绝不向别人诉苦;肯自己去当衣服,也绝不向人伸手。这是一个多么善良、大度和自尊的女性!邢岫烟绝非庸脂俗粉,而是真正的璞玉,她的魅力在于:在寻常的外表下,深藏着不俗的品格!
　　还有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茵,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贾宝玉、薛宝琴同一天过生日。众人纷纷送来丰厚的礼物。后来史湘云才想起来,邢岫烟也是今天的生日。自己的生日被人遗忘,可岫烟并没有埋怨和不平,她知道自己的地位,她并不羡慕富贵,也没有千方百计地想往上爬。她对于自己的命运是坦然接受,绝不怨天尤人、自爱自怜!在大观园的小姐中,邢岫烟不仅贫穷,而且是依附而来的。但为她为人雅重,虽身处窘迫,却从不失傲骨,如寒冬的腊梅,在冰天雪地的严寒中,静静地吐蕊、默默地开放。
　　在第六十三回里,宝玉在去栊翠庵的路上与她在沁芳亭相遇,两人关于妙玉有一番对话。宝玉才知清高的妙玉与岫烟交好,终于开始对岫烟另眼相看:
　　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1]
　　妙玉身处道观,却并未看破红尘。而岫烟虽身居繁华,却比妙玉看得更透,她随遇而安、顺其自然。对于家庭的贫穷、父母的不堪、姑妈的冷淡、旁人的忽视,邢岫烟始终如一的平静对待。与其说邢岫烟是一位贫寒随和的闺阁女子,不如说她更像一个超脱闲远的山中高士。从邢岫烟的名字来分析,岫是山穴,岫烟表示青山隐隐,云烟袅袅,具有高洁之士那种闲云野鹤的气质。所以,宝玉最终发现了邢岫烟那平常外表下所散发出的独特魅力!
　　在古代社会,女子的幸福取决于她的婚姻。虽然,邢岫烟没有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颜、过人的才华。但是,这样一位出身贫寒、与世无争的寻常女子,也是大观园悲剧世界中唯一的一个有着幸福结局的人,这恰恰印证了老庄无为而治的人生哲学。
　　邢岫烟的品行征服了所有的人,最后被薛姨妈看中,许配给薛蝌为妻。对于薛蝌,书中着墨不多,从作者的描述来看,应该是一个很优秀的青年。
　　宝玉道:“你们还不快看人去!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个样子,倒象是宝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1]
　　薛蝌出身高贵,形貌、人品都很不错。更难得的是,二人也算是一见钟情。这在包办婚姻的封建时代,实在是人生的一大幸运。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且岫烟为人雅重,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1]
　　岫烟和薛蝌是《红楼梦》里唯一一对幸福美满的婚姻。高鹗续书写薛蝌娶岫烟后,夫妻恩爱。历数贾府的豪门小姐,几人能有这样的幸运?元春入宫早死,迎春出嫁后被折磨而死,探春远嫁他乡,黛玉因爱而亡,宝钗虽嫁给了宝玉,却从未获得他的心……
　　邢岫烟与薛蝌日后平淡的幸福生活,完全是她无意而为。而林黛玉,倾尽一生的泪水和心血去追求心中所爱,却最终以悲剧收场。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透露了作者的人生思考。对于邢岫烟来说,一切都是无意而获得的,一切都非努力所得,在她的身上更多地体现了一种无为的人生哲学。正如她在诗中写道: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这便是邢岫烟对生活、对命运的真实态度的写照。任其自然、与世无争!她以自己对命运的超脱和不抗争,却获得了完美的人生结局。曹雪芹身处“没有曙光、长夜漫漫、终于使中国落在欧洲后面的十八世纪的封建末世”[2],看到了颓唐没落的社会和人生。在这张无法挣脱的命运之网中,他认为一切的反抗都只是徒劳。面对世事纷扰,保持一份清醒、超脱的人生态度,一切顺应自然,按照老庄的无为哲学行事。或许这样的人生才是本真的,才是人们应该追求的一种理想人生。
　　
　　参考资料: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
　　[2]李泽厚.美的历程[M].天津: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漆娟,四川文理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先秦至隋代文学。

• 漆　娟： 《红楼梦》中邢岫烟形象解读　/　文学教育 2009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