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PLUS 教研 文学教育 2009年第9期 ID: 152199

[ 彭海燕 文选 ]   

《聊斋志异》中的清清女子

◇ 彭海燕

  蒲松龄在一个虚幻的“聊斋”世界中向人们展现了一群“天真与赤子同其烂漫”的“清清女子”。这些“清清女子”身上,寄托了蒲松龄的审美理想。蒲松龄曾说:“清不必离尘绝俗也,一无染著即为清。”他在《聊斋志异》中以大量笔墨赋予他理想中的女子以清纯的性情,意即表现一种生命状态,一种理想人格,一种人的内在精神,既有清、超、拔、信之意,也有自然朴拙之意,还有纯静明澈之意,是与污浊的生存世界相对应而存在的。
  
  一
  
  “清清女子”带有爱“笑”的特性。
  这类女子以婴宁、花姑子、小翠等为代表。她们童心犹存,像花姑子“发蓬蓬许,裁如婴儿”,还喜欢玩“薥心插紫姑”,可是她对于安幼舆一往情深,舍生忘死地保护他——“始而寄慧于憨,终而寄情于恝。”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情不自禁地赞叹说:“仙乎!仙乎!”
  另外,《小谢》中的小谢、秋容,《小翠》中的小翠也具有这种清纯之笑。小翠一出场即是“嫣然展笑,真仙品也”,母亲为报恩把她嫁给无人问津的“绝痴”公子王元丰,她不但不是戚容满面,反而“殊欢笑,不为嫌”。之后更是“颠妇痴儿,日事欢笑”,一会儿在家中开展“足球运动”,自制小布球,脚穿小皮靴,踢球为乐,让傻丈夫“奔拾之”;一会儿又成了演员兼导演,一出“昭君出塞”唱罢,又来一出“覇王别姬”,“喧笑一室,日以为常”。这种游戏,有时张扬到大庭广众中去,如给自己贴上胡子化装成宰相招摇过市,又给元丰穿上自做的龙袍把他推到公爹的仇人面前等。在王太常夫妇为小翠出格的游戏将招惹祸殃而惊惶失措、交相诟骂时,小翠的表现是“俯首微笑”、“惟憨笑”、“笑应之”、“含笑而告之曰”、“但笑不言”、“坦笑不惊”,一场仇隙谗毁的大灾就在小翠的笑中消解了。
  对于婴宁,蒲松龄更是怀着极深的情感,歌颂她的赤子之心和纯朴天性。她是这个“清清女子”世界中最出类拔萃、最具典型的代表,她更集中体现了作者对“清清女子”理想人格的审美观照。婴宁本是由鬼母养大的一个孤女,由于她生长在隔断尘世的桃花源般美好的大自然中,故而未沾染一丝世俗的污秽,在她身上洋溢着一股不含机心、迥绝世俗的清纯之气。故事主要通过反复描写其爱笑与爱花这样两个具有象征意义的特点来表现婴宁的这种天性。婴宁共有七处笑声,充分刻画了婴宁天真烂漫的性格。通过婴宁的笑,我们似乎看到了一个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女子,她似乎未经任何尘世的熏染,充满了童稚般的天真和生命的活力。蒲松龄在“异史氏曰”中直呼“我婴宁”,这是唯一的,可见蒲松龄对这一人物的喜爱。而蒲松龄塑造这个形象又显然有着明确的美学目的,那就是为了同矫揉造作的“解语花”(《婴宁》:“异史氏曰”:“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针锋相对,表现纯真质朴的人性美,表现“清清女子”的清丽特性。
  这些“清清女子”在封建社会不该笑、不能笑的地方也在笑,而且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爽快、那么甜美,这笑出自于她们天真烂漫、纯洁无瑕的性格,由于同封建社会对妇女的压抑所造成的沉闷空气形成尖锐对立,从而具
  有了丰富的涵义。
  
  二
  
  “清清女子”带有爱“诗”的特性。
  在聊斋故事中,特别是在爱情故事里,那些被蒲松龄幻化出来的女子,或感于男子的重情守义而寄托终身;或与文人并肩伏案、红袖添香夜读书;或赋诗度曲,解除文人冷灯自守的寂寞;或为文人理家务,使其安心苦读……这些佳人之所以要对文人投怀送报、献出知己之爱,几乎出于同一原因:即图慕文人的雅士风韵,青睐他们的诗词才华,醉心于他们的继夜苦读。贺生因“才名夙著”,才得到杭州名妓瑞云的爱情;乔大年因“少负才名”才赢得了连城的芳心;慕蟾宫因“聪慧喜读”而吸引了白秋练;书痴郎玉柱真的从书中读出了“颜如玉”;安大业因“慧而能读”得与云萝公主匹配;孔雪笠因是圣人的后裔,且“工诗”,而得与阿松配为佳偶;书生窦旭因为对出了“桂府”王者的上联且中间包含的“莲花”二字正暗含公主的小名而得到“年十六七、姣好无双”的绝代佳人等等。
  在聊斋故事中,只有“绝慧”、“工诗”而又怀才不遇的“狂生”才有可能得到少女们的青睐,这样的情节安排,显然意在对作家自我的才情在虚构的故事中予以认可,以补偿他在现实生活中失去的一切。蒲松龄的这一旨趣,经由某些细节鲜明地表现出来:比如《连城》中少负才名而“偃蹇”的乔大年以其诗受到史孝廉之女连城的赏识,遂视之为知己;《连琐》中性情胆怯的连琐最初对杨于畏颇存戒惧,后因杨于畏隔墙为她续诗,而且续得很妙,她便主动来到杨于畏的房间,还不无歉意地解释说:“君固风雅士,妾乃多所畏避。”《香玉》中牡丹花精香玉最初本来很害怕黄生,只因见到黄生题的一首精致的五绝,便主动相就。但明伦就此评道:“可知诗符摄得来。骚士究竟占便宜。”“骚士占便宜”的确是《聊斋》人物设计的一个特点。小说中那些花妖狐魅幻化成的少女,如婴宁、小谢、连城、白秋练等,都是作为“骚士”的知己而出现的。
  考察蒲松龄的人生经历,他塑造爱诗的“清清女子”形象似乎与歌女顾青霞有关。顾青霞爱诗,与她心有灵犀而又始终保持真挚友情的蒲松龄曾为她选了上百首诗给她吟唱,而蒲松龄也在吟唱当中得到了心灵的慰藉。蒲松龄塑造这些形象,这在当时是难能可贵的。因为,在封建社会,男女授受不亲,更谈不上建立什么深厚的友谊;是纯真的感情与志趣的相投、思想认识的一致,使他们走到了一起,这是新思想的闪光,也使我们更进一步理解蒲松龄对“清”这些人格理想的苦寻。
  
  三
  
  这些“清清女子”无一例外都具有纯真得近乎痴憨的性格,她们自然率真、言行发之天然,生活自由无羁,这是一种“童心”的流露。婴宁爬树攀花,小翠好动戏谑,都表现为一种“童真”、“童趣”。
  花姑子憨态可掬,“忽闻女惊号,叟奔入,则酒沸火腾……回首,见炉旁有葛心插紫姑未竟”,这是一个具有孩童般纯洁天真的女子形象。再如《娇娜》中的娇娜和孔生,皆有情意,终因娇娜“齿太稚”而不能结合。但二人却生死相托,娇娜为救孔生“乃撮其牙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又呵之”。娇娜这种天真无邪的不避男女之嫌的勇敢行为,胜过她的外表美。再看小翠,则好为儿戏,但皆含有计谋,任王公夫妇诟骂,她只有“首微笑”而憨跳故,其性格的自然、活泼之美使人物更加光彩照人。婴宁的性格则更为典型,当王子服告诉她:“非爱花,爱拈花之人耳”。婴宁仍不解其缱绻之情,说:“葭莩之情,爱待何言。”王子服又明确提出“夜共枕席”的夫妻之爱,婴宁仍痴不可悟,“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甚至要告诉母亲“大哥欲我共寝”这一段话。道光年间的聊斋评点者何守奇连声评说:“憨绝!憨绝!更憨!”其实,婴宁在“憨”语中却透出理性的光辉,她是一个对爱情有高尚追求的少女,是不受尘世污染的纯洁天真的少女。
  作者的这一审美情趣除受老庄哲学思想的影响外,更直接的是受当时以李贽为代表的明清人文思潮的影响。李贽主张,“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却童心,失却真人,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这与当时受封建礼教束缚而扭曲的人性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作者把“天真烂漫”的童心当作审美理想:“断荤戒酒,佛之似也,烂漫天真,佛之真也。”(《乐仲》)正是以人性的真善美,鲜明地反衬了封建礼教制度的虚伪和残酷,表现了一种生命状态,一种理想人格,一种人的内在精神,这是与污浊的生存世界相对应而存在的。
  同蒲松龄使用草木花狐是托意一样,他创造的“清清女子”世界也是托意,她们越是纯真无邪,对封建社会的揭露就越深刻。作者描写她们自由的生活,表现纯真的天性,意在抒发他对美好理想的追求、批判现实社会的污浊、反衬个人命运的不公、消解内心的矛盾和痛苦。像婴宁、花姑子、小翠等天真无邪的少女形象,在当时的社会是不可能出现的,即使今日,像婴宁这样的纯真女子也不多见。这些“清清女子”形象多是理想化了的人物,是作者的理想、追求和希望。无不体现了作者深刻的美学追求和向往的返朴归真的生活。蒲松龄一生抑郁不得志,封建礼教给他身心带来沉重的束缚。他想摆脱现实的不合理的一切束缚,渴望过自由解放的生活,既然现实中找不到实现理想的可能,就只有把一串串希望化为一个个美丽的“清清女子”。作者是在满怀激情地创作,正如他所说:“遄飞逸兴,狂固难辞;永托旷怀,痴且不讳”,因此作者对他用心写出来的这些“清清女子”,是十分喜爱的,他亲切地称婴宁为“我婴宁”,喜爱之情溢于言外。他将“清”这种美好特性赋予在他所钟情、热爱的红颜知己身上,使现实中无法统一的,在《聊斋》的“清清女子”世界中都得到了统一。
  
  彭海燕,广东茂名茂名学院高州师范分院讲师,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聊斋志异》中的清清女子